但他知道你,他一开头就知道是你。
所以这件事在伊凡眼中是如何的呢?
你背上冒出了汗,明明房间内开着冷气,只有二十四度。你将自己代入到伊凡的角度,重新看待了过去被你误解的事。
在多年的被监禁之后,在多年的提心吊胆与怜惜担忧之后——或许他也正怀揣着对雷森的叙述的恐惧——伊凡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确实如雷森所讲的一般。
是个冷情残忍的丹尼尔。
你将他交给警察,你将他丢弃在陌生的牢笼中,你告诫他不许与外人说话不准为自己辩驳。你是另一个雷森,另一个正在长大的、尚未成年的魔鬼。
你旁观他被警察审讯问话,你伪装成你不认识他这个陌生人,你用毫无温度的眼神默待他所遭遇的一切,哪怕他痛苦大哭他百般躲避外人他即将崩溃,他像雪融于阳光一样在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尖叫着融化成蜷缩状,你也没有丝毫动摇。
那时候的伊凡在想什么?他知道你是丹尼尔,他在想什么?他为何没有出卖你?
你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你幅度增大的呼吸吵醒伊凡。
那个最为可怕的、最有可能的猜想如福音降临般出现在你脑中:因为伊凡始终爱着你。
像万万千千的年长者爱着自己的后辈亲属,像埃琳娜爱着你,他爱着你,如同一个舅舅爱护他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
他爱你于是舍身为你顶罪,哪怕这会让他粉身碎骨堕入深渊。他爱你,哪怕你成为了他心中最可骇的模样他也仍对你心软呵护。
你在目的达成后将他接了回来,如雷森所说一般,你只会彻彻底底榨干他的利用价值。他怯于被你再次抛弃,于是他用应对雷森同样的方法来应对你,企图勾引你上他,企图从你这儿得到奖励避免惩罚。
他爱你因此哪怕他害怕你他也仍然想要得到你的亲热,他爱你所以他寻求你的存在。
你又突然想起了你杀死雷森的那一个晚上。说到底,为什么你会选在那个夜晚去杀死他呢?不是更早的、更安全的、能确保你不受法律审判的年龄段,也不是更晚的、你身体更强健、成功率更高的未来。你只是在那前一周又被他打了一顿,与以前一样,与以前没有很大分别,那理应没有引起你的更大憎恶。
你杀死他的那一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杀人凶手会选定的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你母亲的生日,不是你的生日,不是你母亲的忌日,也不是你第一次挨打的日子,等等。它什么都不是。
仅仅是那一天,你想到,这是一个你该杀死他的日子。你大概不会得到复仇的快感,你可能会因此而坐牢,但你还是做了,没有丝毫愧疚、没有半点犹豫地做了。然后你发现了伊凡,你将伊凡推到了警察的面前。
雷森说的或许是对的。你与他太像了。他可以殴打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以毫无顾忌地禁锢一个人长达四年,将那人折磨得面目全非精神碎裂。而你,你能够像做任何一件平常事一般杀人,能够不留怜悯地将一个无辜者当作你的替罪羊。
你庆幸了起来,你做过对的选择。你在最开始没有上伊凡,这么久以来你以最正常的行事逻辑对待伊凡,你在埃琳娜忌日那日发现了伊凡与她的相像,你查证出了他是你的舅舅。
伊凡被雷森摧毁后,他在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你有关。他只与你有血缘关系,他依托着你而存活,他念着你爱着你,他将你视为他的孩子,尽管你已经比他强大成为了他的依靠。你牵着他的手在茫茫的边界行走,你向他证明你与雷森不同,带他回到了正常的一边。
你的心原本是麻木的非正常的,徘徊在黑与白的边界,摇摆不定,你大概是灰色的,而伊凡是最为干净澄澈的、愚钝拙稚的白色。在此一刻,你猛然意识到,不仅是伊凡回归了正常,你也同样。
你们互为对方的锚点,伊凡因你而成人,你同样因伊凡而成人。
第17章
在假期的末尾,你开始尝试带着伊凡外出。当然,他曾经也是可以出门的,你从未限制过他的人身自由。只不过伊凡不愿意,不喜欢,他像是被圈定了活动区域的动物,只有呆在这个范围内才能够相对安心安静,社工将其从地下室扩大到整间房子都已经十分不容易。
最开始的一周你带他走出了房子,撑着伞顶着热烈的阳光在院子散步。
在埃琳娜还活着时,这个院子是你们的花园,是你读过的所有童话中所描写的仙境模板。它很大,光是正门到住宅大门就有四十米,住宅的背面区域有多大更是不必说。在这其中埃琳娜栽种了二十多种花草,在花园内跑上一圈,你可以捕捉到彩虹的所有颜色。只可惜它早已衰败,鲜花丛纷纷如埃琳娜一般枯萎,花瓣枝叶落入土地中,化为养分被土壤吞噬,养育出新的杂草。
曾经雷森还活着时你觉得这个院子死气沉沉,因此数年对它不加理睬。然而当你牵着伊凡的手步入它时,你讶异地发现,它与你预想的不同。在盛夏的橙色光笼中,这个院子呈现出一种杂乱无章的狂野生气。
未曾死去的灌木抢占了过往花朵们的生长区域,蛮横地四处领地,草与不起眼的小野花在这之间寻找了喘气之地,不服输地成长着,在这个无序的地方编织出绿色的生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