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我跑出来了,爸爸不知道,你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告诉方总。我正在回拙园的路上,到了和你讲。】
梁老师和方总是姐弟俩聊天时对爸妈的代称。有时候懒得讲爸妈,就称梁青玉为亲昵些的梁老师,有时当面也叫,方非就随下属一道喊方总。
见姐姐回应ok的小表情,方重行收起已经自动开启低电量模式的手机,倚在出租车廉价的后座,双手环住正在颤栗的自己。似乎有些兴奋过了头,下午那会儿是害怕得丢人,情绪一低一高一落一起,感觉乘坐了一趟轨道蜿蜒惊骇的过山车,至最高处如登九重天。
方重行从不在游乐园登过山车,弯道平缓的儿童级也没有。此时他竟完全身临其境体味到那种失重的快感。
他在拙园附近的某处地标结账下车,绕过两座花园,进入回家的石子小道。最讨厌的灌木丛矮人似的堆积在脚边,竟也觉它们笨拙得可爱
抵达时方重行没有开灯,生怕惊醒别墅里的任何一人一物,那就不得不分享今晚的高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如此自私的一面
屏声静气回到三楼,终于能够见得些光亮。台灯下看见,睡裤裤脚被灌木丛划得勾丝,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冲他脚踝吐了绿色口水。
干燥冰凉的双脚再次被热水淋湿,方重行在浴室用淋浴喷头冲洗完小腿以下部分,擦干,坐到书桌前。他从背包夹层中取出黑白色月考答题卡。拥有今天,要多亏它。藏起来有两天了,方重行还没翻找出来观阅。其实并非不愿意学习,而是恐惧。
——恐惧面对做出欺骗行为的自己。今晚的夜给了他直视阴暗面的勇气。钟悯写字很好看,不是特征明显的字体,自成一派。写“我”时,最后一画的勾会超出方格,显得肆意且洒脱。
起笔行文不喜用长句,也不用烂俗比喻,一行行一段段,惜墨如金,只写到超出“800”标记后一行,潇洒点个句号,收束全文。方重行一时间患上了心盲症。实在很难想象出来钟悯穿白大褂或者拿手术刀的模样,太奇怪了,这样一个人,跑去学医的话,的确是不太妙的主意。
适合学文科,适合搞艺术,适合
方重行看向房间中心的施坦威大三角,他很小时候就开始学习钢琴,考下八级证书后升入高中,由于学业繁忙,回这边时间又少,渐渐手生。
适合种什么乐器,但不是厚重的钢琴,也不是朋友圈里惊鸿一面的吉他。几点了?
方重行看看一旁的电子钟,显示:04:19。夜即将褪去。
方重行将答题卡按照原先的折痕折好,塞回背包最里面的夹层。关灯,上床,将四肢全部埋进软绵绵的被子里,裹成一个团团的茧。
梁青玉准时在早晨七点起床。下楼到餐厅时,佣人已备好早餐。对面方重行的位置空无一人,面前是盛着吐司煎蛋的碟子,餐具干干净净,牛奶杯也未挂壁。
一家人的生物钟极其规律。无论有没有闹钟,方重行六点半会准时起床,从不耍赖。随后是方非,梁奉一是唯一昼夜颠倒不吃早餐闷头大睡的那个。一般梁青玉下楼时,妻子与儿子已享用完早餐,往往正进行当日谈心。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一摸牛奶杯,凉的。他上楼,轻叩两下儿子房门:“阿行?起来没有?身体不舒服吗?”
无人回应。梁青玉按下门把手,入眼便是床中间那拧成一团的秋被。方重行只盖一角,蜷缩在侧,双眼紧闭,轻轻发抖。梁青玉快步上前,摸他的额头,被惹浪烫得嘶上一声,扯过被子给儿子盖严实,又去翻房间内的医药箱,取出电子体温计塞进他腋下。
冰凉的探头使方重行勉强睁开眼睛,天旋地转好久才看清父亲满是担忧的脸,张嘴发现自己嗓子很哑:“梁老师?我是不是起晚了。”
“还有劲儿说话呢小祖宗,”梁青玉拧一张凉毛巾,去蘸他酡红的脸颊帮助降温,“怎么我一在家你就病?从小就是,长大了也一样,能不能去烦烦妈妈?”
方重行勉强做出笑的表情,扒拉出来腋下的异物。
电子体温计测温快速,三十秒可读,梁青玉看一眼显示屏,哟了一声:“三十九度四,还好,没到四十。是着凉了吧,可昨晚头发吹干了啊,你是不是睡前又做什么?”
却见方重行逃避般费劲翻了个身,将后背对准他,声音藏在被子里,闷闷的:“我就说,我应该是感冒了。”我应该是感冒了,所以我才不像我。
第十四章囝囝
因果颠三倒四,他仍旧固执认为,就是感冒。
方重行的高热持续三天不退。
三十九度四,三十九度五,三十九度一。
家庭医生连续来上几天,吃药不好,打针无效,搞得人直抓不很茂密的头发:“怎么还是烧得厉害?”
怎么还是烧得厉害?
方重行本人也不知道。脑子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如同河面一块无根浮木,晕晕乎乎,随波逐流。
嗓子哑,胸腔好似有火在烧,只能把睡衣领扣往下解开两颗,留着放冰镇过的凉毛巾,导一导体内的热气。
这几天的餐饭皆由大设计师亲自来送,端至床边,支张边桌,摆满病号菜。他拿勺子打算喂,被方重行一口回绝:“梁老师,我马上要十八岁了,不是八个月。”
“我倒希望你回到八个月的时候,小肉团子一样,”梁青玉边替他吹营养汤边回忆,“不哭不闹,吃完奶手一松就把奶瓶丢掉,接着呼呼大睡,比你姐姐好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