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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你的话很少，尤其吃饭的时候，说话本来不容易，婆婆重听，一面吃饭，一面听电视，声音开得更大。我说：&ldo;待会儿陪我到河边走走好不好?&rdo;你好像没听见;或许你也累了。几个人淹在歌仔戏的哭调里，草草吃完，你甚至没有发觉我作的是黄鱼。小叔丢下碗筷，关进房里去给女朋友打电话，婆婆回到电视前，你喝着我泡的热茶，半躺着看晚报，我站在水槽边洗碗碟。

回房间的时间，婆婆大声问了一句：&ldo;这么快就洗好了?别忘了那些衬衫领子‐‐用手洗。&rdo;躺在床上，有虚脱的感觉。是教课累着了吗?还是作菜站得太久?还是那些油腻的碗筷?还是，因为你没陪我到河边走走?今天刚好教李后主的《浪淘沙》，课堂上念着念着就想起我们读中文系的那段时光，每逢春雨、就自以为很洒脱诗意地到雨里去晃，手牵着手，一人一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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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ldo;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rdo;，然后全身湿透地回家，觉得透心的冰凉、痛快。

我把脚搁在枕头上、减轻胀的感觉，然后开始看李若男给我的书‐‐你知道，若男从美国回来，变了很多，尤其看不惯我作&lso;保守妇女&rdo;的模样，一直鼓动我看有关女权的书。不愿意辜负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更何况，我们在一起时。永远只有我听的份，我倒真用心读了几本她介绍的书。

可是我还不太了解那些观念。这些书都强调女人和男人一样有智慧与能力，所以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做一样重要的事情。所举的例子，不是女企业家，就是女博士、女主管、女部长;总而言之，&ldo;女强人&rdo;!而所有的&ldo;女强人&rdo;都长一个模样：短发、大眼镜、米色的西装，手里拿支笔，一副很严肃、很精干、很重要的神情。这些书强调女人的潜力，好像每个女人都应该从&ldo;家&rdo;那个窝囊的洞里出来和男人瓜分天下。或许我太保守，我总觉得：我不是&ldo;女强人&rdo;，我喜欢&ldo;家&rdo;里的厨房与卧房，我不喜欢短头发、大眼镜、米色的西装，我喜欢依靠在丈夫的怀里。让他拥着我叫我&ldo;小女人&rdo;，我不喜欢争强斗胜，不管是和男人或女人??可是，这本新书里有一张很吸引人的画片：一个女人站在一片葱绿的原野上，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在云海的会合处有几只淡淡的海鸥。很简单的画面，但是呈现出很宽很广、无穷无尽的视野。照片下有简单的一行字：比作&ldo;女人&rdo;更重要的，是作一个纯粹而完整的&ldo;人&rdo;。

我心动了一下，但是理不出什么头绪来。

婆婆把头探进来两次，我没作声;我太累了，而且，我还在想那一行似通不通的句子。有时候真希望能够把房门反锁了，没经过允许，谁也不能进来打扰，可以假装不在。

小时候，每和爸妈斗气，照例躲进大衣橱里睡一下午，觉得安全又自由。但是我们的房门上没有锁，一结婚，婆婆不喜欢，就把锁打掉了，表示我们是亲密的一家人。

你进房的时候，大概很晚了。我睡得朦朦胧胧的，你也倒头就睡，背对着我。

没想到早上婆婆生那么大的气。稀饭确实煮得太硬，不过，平常不也就吃了吗?我要加水再熬，她把锅抢过去，一把翻过来，就把饭倒在馊水桶里，大声说：&ldo;这款饭给猪吃还差不多。不爱做事就免做!阿坤儿，你今天自己去买几件干净的衬衫来穿，不要让别人讲笑!&rdo;你抓了份早报，走进浴室，很不耐烦地回头说：&ldo;查某人，吵死!透早就吵!&rdo;碰一声，把门关上。

婆婆重新淘米，锅盘撞击得特别刺耳。你大概坐在马桶上，一边看武侠连载。小叔揉着睡眼出来，问我昨天的球衣洗了没有，他今天要穿。

我压住翻腾的情绪，走到后院，隔壁阿庆的妻挺着很大的肚子，正在晾衣服。

不，我并没有生气，真的不生气。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阿庆的妻很艰难地弯腰取衣，那一刻，我突然异外清楚地，从远方看着自己这个&ldo;查某人&rdo;‐‐三年来，清早第一件事是为你泡一杯热茶，放在床头，让你醒过来。你穿衣服的时候，我去作早点，顺便把小叔叫醒。伺候你们吃完早餐，你骑机车到镇公所上班，我走路到学校。放学回来，作晚饭，听歌仔戏，洗碗筷，改作业，洗衣服，拖地板，然后上床，熄灯，睡觉，等第二个清晨为你泡杯热茶、叫醒小叔、作早饭??然后你坐在马桶上，很不胜其烦地说：&ldo;查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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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吵死!透早就吵!&rdo;&ldo;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rdo;就是这么回事吗?我不是若男，也没有兴趣作女强人;可是，亲爱的，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觉得这么空虚?好像声嘶力竭地扮演一个角色，而台下一片嘘声;好像做任何事情，都是我份内的责任，这个&ldo;份&rdo;，就是妻子、媳妇、大嫂，总而言之，作为一个&ldo;女人&rdo;的份。

我，就是一个女人;女人，就该做这些事，过这样的日子。这是命!

我很迷惑。你上了一天班回来，筋疲力尽，觉得作丈夫的有权利享受一下妻子的伺候;但是，别忘了做妻子的我也上了一天课，也觉得筋疲力尽，为什么就必须挑起另一个全天候的、&ldo;份内&rdo;的工作?为什么我就永远没有&ldo;下班&rdo;的时候?并不是我不情愿服侍你，我非常情愿。可是，亲爱的，你知不知道，我并不是因为要履行女人命定的义务才为你泡一杯香茶，实在是因为我爱你‐‐爱你熟睡时如婴儿的眉眼，爱当年吟诗淋雨的浪漫，爱你是我将白头共老的人‐‐所以服侍你。如果你把我当作一个和你平等的、纯粹而完整的&ldo;人&rdo;看待，你或许会满怀珍爱地接过那杯浮着绿萍的茶，感谢我的殷勤。

可是，你把我当&ldo;查某人&rdo;看，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ldo;份&rdo;内的事。结了婚，戴上&ldo;女人&rdo;这个模子之后，连看书、淋雨、念诗、到河边散步、幻想，都变成&ldo;份&rdo;外的事了。我变成一只蜗牛，身上锁着一个巨大的壳，怎么钻都钻不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作为女人的同时，我不能也是一个自尊自主的&ldo;人&rdo;?难道一定要与男人争强斗胜，比男人更&ldo;男人&rdo;，才能得到尊重与自由?我可不可能一方面以女性的温柔爱你，一方面，你又了解我对你的爱并不是&ldo;查某人&rdo;份内的事，因此而珍惜我的种种情意?说得更明白一点，亲爱的，你能不能了解，我为你所作的一切‐‐烧饭、洗衣、拿拖鞋‐‐都不是我身为女人的&ldo;义务&rdo;，而是身为爱人的&ldo;权利&rdo;?一切都只为了爱?!

比作&ldo;女人&rdo;更重要的，是作一个纯粹而完整的&ldo;人&rdo;‐‐你懂吗?愿意懂吗?连海口的渔火都灭了。我已经走到一条路的尽头，只盼望你愿意陪我转到那条足迹较稀的岔路上去。回头，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