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握住杯身,似笑非笑:“每一所大学的艺术学院都有毕业生,叫得上名字的,能有几个人?kev,你作品少,耗时长,开不了工作室,就要多看看现实。”现实通常是冷漠残酷,充满竞争的。而在陆明远看来,现实的场景需要依托环境。就好比大修道院里的神圣雕像会让人心生敬畏,继而垂首、弯腰、顶礼膜拜。倘若将雕像放在广场上,便会有无数人抚摸、拥抱、甚至骑在他身上。日久天长,风吹雨打,他将彻底失去光彩,浑身遍布青苔。每个人都有私心。陆明远的私心在于,他不想自降档次。可是江修齐需要他贡献画作。江修齐继续点拨道:“你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三年了,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代表作吗?在你们这一行,名和利,至少要拿到一个吧。”陆明远大概听进去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道:“我再考虑两天,后天给你答复。”江修齐满怀期待:“到了后天,你就会签合同了?”陆明远回过头,实话实说:“我打算在那个时候拒绝。”江修齐摊开双手:“你不如立刻拒绝我。趁着我有空,还能和你讲道理。”陆明远向他坦诚:“我暂时,不想听你废话。”客厅里的气氛紧张,窗外却有金色阳光。雨后初晴,拨云见日,万丈光芒都闪耀在地上。室内的沉默在延长。江修齐道:“你随便找一条商业街,都能看到几个街头画家。二十分钟之内,给路人画一幅肖像,能挣十五英镑。陆明远,如果你沦落到那一步……”陆明远不甚在意:“哦,如果我到了那一步,你来街头找我。”他顿了顿,笑道:“我给你打折。”陆明远站在茶几外侧,身量笔直,气质出众——不过苏乔更在意的是,她浓密的树叶近在咫尺,随风沙沙作响。鸽子从教堂广场飞来,落在翠绿的草地上,一圈一圈来回走动,不像是觅食,倒像是在散步。苏乔没有鸽子的悠闲。她一个人拎着五袋垃圾,奔向了后院的垃圾桶,把不同类别的袋子放进匹配的垃圾桶里。做完这些,她如释重负。陆明远就站在窗前,旁观她的一举一动。笔记本电脑发出提示音,通知他收到了新邮件。他随手点开,动作却停顿了,指尖搭在书桌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发邮件的人,正是他的父亲。父亲言简意赅,约他后天见面,地点选在一家小饭店。他很少和儿子沟通,双方都不了解彼此的习惯,只能从寥寥无几的邮件往来中窥见一些细节。陆明远合上笔记本,苏乔便回来了。她说:“今天我倒垃圾,明天你倒垃圾,我们轮着来,你觉得怎么样?对了,这几个房间,是不是每天都要打扫?”房屋向阳,室内光线充足。陆明远坐在一把黑色皮椅上,正对着绿草如茵的院落,紫藤萝的花架倚靠窗台,向前伸展了一段枝叶。浅紫色的花蕾径自垂落,亟待绽放,静候着别人的赞叹和欣赏,却被陆明远用一支笔拨开了。陆明远握着笔,一边写字,一边补充道:“除了倒垃圾和打扫卫生,你还要洗衣服、修剪植物……”苏乔走到他身边,谈判一般商量道:“陆先生,我承认你是房东,所以我想付租金。家务方面,我和你分摊吧。”陆明远对租金毫无兴趣,他反问道:“房东需要做家务吗?”苏乔张了张嘴,想说话,终归被他噎住了。她双手紧按木桌,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承包你的一日三餐?”阳光流泻在整洁的白纸上,照耀着斜体英文字母。陆明远不再动笔,顺水推舟道:“你主动提出来了。那么做饭的机会,就让给你。”话里话外,都像是慷慨的国王在给予恩赐。国王惜字如金地点评:“昨晚的鸡汤,你做得还行,能喝。”苏乔礼尚往来道:“希望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会觉得,我做的东西能吃。”话虽这么说,她依然屈服于寄人篱下的处境。黄昏时分,夕阳隐退,夜幕悄然降临。苏乔拎着两个塑料袋,走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隔壁的林浩站在院子外的信箱旁,取出巴克莱银行寄给他的流水单,他稍一抬眼,便和苏乔打了个照面。林浩道:“呦,买这么多吃的呢?”苏乔随口接话:“我想多做几道菜。”林浩瞠目结舌:“你们事务所的律师,还帮雇主做饭呢?”苏乔道:“我们不仅做饭,还打扫卫生。”林浩扶着锈蚀的铁栅栏,调侃道:“怎么,你们还有上门服务吗?我也想雇个律师。”话音未落,有人搭上他的肩膀。林浩侧过脸,瞧见了陆明远。黑沉的夜色无声地弥漫,栅栏拐角处,亮起了一盏路灯。灯火通明,光芒渐盛,流映在陆明远的眼睛里,让苏乔恍然以为,星辰漫天亦不过如此。陆明远并不是来找她的。他拿了一封信,递到林浩的手中:“邮递员送错了。他们把你的东西,装进了我的信箱。”林浩当着他的面拆开信件,扒出来一沓皇家邮政的明信片。其上印着各种各样的山水风景,囊括了苏格兰和威尔士的自然风光。“你应该看出来了,这都是我买给你的,”林浩忽然一笑,拿起信封,塞回陆明远手中,“你上次不是说,最近没灵感吗?我就在亚马逊上挑了几十张明信片。你多看几张,就胸有成竹了。”语毕,他还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陆明远翻阅明信片,道:“你的审美有进步。”他半低着头,侧脸轮廓极好。林浩倒是没看他,只将钥匙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玩。他家里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黑白花,四爪雪白,正从里屋跑出来,扑向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