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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页(第1页)

皇帝蓦然抬头,望着陈淮安。陈淮安索性将自己早已计算好的,自己这几年为钦差之后,出差的时日,以及各方花销的单子递给了皇帝:“加上臣自己贴的,朝廷应该补的,臣与青章,嘉雨几个,每人至少要领四千两银子,因是钦差,这个银子得皇上您来出。”钦差,只为皇帝委派,确实,律例之中,确实有一笔该要皇帝亲自发的体恤银子,但是,自从先帝起,直到朱佑镇手上,钦差们视职位为莫大的荣耀,慢说体恤,便是俸禄都能不要则不要。皇帝虽说拥有四海,但听臣下们说自己只求尽忠,不求银两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塾不知,于别的官员们来说,只仗着钦差二字,出了京吃拿卡要,就能富半辈子了,哪还在乎皇帝区区几两银子的补贴?而陈淮安和葛青章,嘉雨几个俱还年青,又皆属于面硬而心软之辈,慢说不可能要地方官一文钱的孝敬,时时还得自己贴银子进去,所以,别人作官是赚钱,他们几个却是真正在自己贴银子。往昔也就罢了,毕竟锦棠有钱,而陈淮安又连唯一的爱好酒都戒了,除了一日三餐,就没个花银子的地方,他不在乎俸禄,更不在乎自己兜里是否有银子。但如今锦棠不肯照料酒坊,呆在了家里头专心侍弄孩子。陈淮安就不得不把锦堂香也给兼起来。白天当官,晚上拨算盘,好在锦堂香的生意是顺的,否则的话,陈淮安便有八只手,也忙不过来。但这几年因为旱灾,再因为林钦这一闹,粮食至少三年减产,锦堂香在接下来,会有一段格外难熬的日子。而锦棠至少年内,或者更久,是不可能去经营锦堂香的,那么大一座酒坊,其经营,赚钱,全凭她一人尔,她不去,它能维持自己就不错了,想要赚钱,难。为了阿荷和锦棠始终能有悠闲的,丰盛富裕的日子好过,他现在是苍蝇大腿也算肉,一分一厘都不能别人少了他的,正专注的攒钱呢,皇帝这儿的债,当然也要收回来。皇帝目送陈淮安出门,至殿门上时,相对两盏宫灯,恰照着他的面庞,颇难得的,陈淮安那古铜色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些赧意的红。他这种疏心朗肺,大大咧咧的男人,能够低下身段,厚着脸皮到皇帝面前讨要几千两银子,也算是够难为他的呢。望着溶溶月光下袍袂飞扬,大步流星,双肩挺挺仿佛能担起日月般的陈淮安,皇帝忽而明白过来,这天下间的忠君之臣,忠于百姓的臣子,是什么样子了。于几千两银子上斤斤计较,却不贪地方官的一分一毫,他要的,只是他自己该得的。当然,也正是因此,陈淮安在帝前,也从无别的臣子那般的颤颤兢兢,因为他从不曾行过亏心事,不欠君王,不欠百姓,不欠这世间任何人一分一毫,是以,才能肩膀阔阔,腰杆挺直,挺立于天地之间。转身,皇帝从太监手中接过一件常服披着,眼看二更,才往后殿而去。皇后殷善昨日才诊出孕脉来,皇帝颇希望能生个女儿,为着皇后这难得的胎身,便到了如此半夜,仍希望能抽出时间来,去多陪陪她。辞过皇帝出来,陈淮安亲自到御库,盯着几个大太监给他称银子。果然,复秤少三两。四千两银子里少三两,几乎不算少了,但陈淮安不依不饶,就非得几个总管大太监给他添上。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儿,大太监们也不敢得罪他,连忙捧了十两的一锭出来,笑道:“咱们老了,老眼昏花,真是没瞧清楚,这一大锭,补了主事大人的缺吧。”陈淮安将那十两的银锭接过来,另从褡裢里挑了一只十两的大银锭子,一并递给几位大太监,笑道:“这二十两,是淮安给哥几个吃酒的,辛苦你们这半夜的替我秤银子。”几个大太监正因为陈淮安斤斤计较,连三两银子都不肯放过而生气了,瞧他一下子赏来这么多,又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望着他肩负褡裢,远去的背影,几个老太监皆在摇头:“淘气,这陈淮安别的不说,就是个淘气。”但不得不说,这些大太监们是真喜欢满身阳刚,性子豁朗的陈淮安。他看似了无心机,质朴醇厚,但凡事总会把握个度,说实话,与他相处起来,虽过后回过味儿来,是叫他当猫一样给逗了,可那过程真叫一个欢乐。出了宫门,依旧是一片明月,照着护城河中沉潭色的水,波光仿如碧玉。陈澈居然等在宫门外。盛暑的七月,唯有在这深夜之中,才有凉风掠过街道。俩父子相伴而行,陈澈不语,陈淮安也不说话,唯有他银袋里的银锞子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又悦耳。走至太仆寺门外时,陈澈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或者不懂,为父打压你是为了你好,你或者有一颗热心,但政治非是儿戏,为父如此,只是为了你能更好的走下去。”“我懂。”陈淮安简短的说了句,转身离去。什么样的因,种什么样的果。他上辈子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与陈澈,也是完全不同的父子。此生的陈澈,依旧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依旧妄图通过他来成就自己的名垂青史,但至少,他们因为共同的目标,而站到了共同的上。到了家门上,陈淮安止步,于门上转来转去的踱着步子。于门上等了好久,三更半夜的,齐高高和如意两个满头大汗的赶来了。齐高高道:“二爷,有钱就是好办事儿,全都办完了。”陈淮安听他讲了一番,连连点头,拍着齐高高的肩道:“办的好,如意去看着阿荷,再把你二奶奶叫出来,我得带她一起去看看。”齐如意揉着睡眼打着哈欠儿的,敲门,进院子去了。不过还好,此时锦棠并还未睡,正坐在床上抹眼泪了。自打从城楼下掉下去过一回,她几乎夜里就没睡着过,每每闭上眼睛,不是在逃追兵,就是正从城楼上往下掉,抑或者,便是林钦摔烂了的那张脸。每每梦到一回,她便会惊醒过来,紧紧抱着阿荷,坐在床上抹眼泪,等天亮。她亲手把林钦推下城楼,总觉得林钦是索命的恶鬼,缠着她不肯放,偏偏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唯有抱着孩子的时候,才能有片刻喘息。听说陈淮安三更半夜的要带自己出城,锦棠本不想去的,但如意劝了又劝,非得要她出去走走,说了一车的好话,锦棠于是就起床了。还是头一回把孩子交给齐如意,锦棠一会儿念叨一番,絮絮叨叨的交待好了,换了件衣裳,不着妆就不出门的性子,又洗脸重新饰好了妆容,出门时一轮明月西倾,已眼看就是四更了。枣红马驮着锦棠,陈淮安亦骑了匹马,一路无话,出城已是黎明。待出了城,陈淮安策马直奔的却是隆庆坊。隆庆坊与京城相连,山险而水峻,奇泉处处,水质清澈,是个酿酒的好地方。月落,星逝而天光渐白,俩人依旧是沉默着。到了隆庆坊,天光已然大亮,于路边一处茶寮里随便吃了些茶点,这又是一番疾匆匆的赶路,直到天将正午时,俩人弃马而行,一重山又一重水的,过乌龙峡,再上溯几里路,遥及处一间小小寺庙,陈淮安见锦棠已然走的两腿发软,遂扎起马步,拍了拍背,锦棠也就顺势爬了上去,叫他背着。乌龙峡本就以青山幽谷,碧水深峡而闻名于四方,也是个隐士遍地,极为清幽的好地方。进到寺中,独有一个老僧守着,见了陈淮安与锦棠也不打招呼,于院里扫着落叶。古木参天,一株又一株高大的槐树的树冠相结到一起,将一座小寺遮笼的严严实实,七月盛暑之中,站在这小寺庙的院子里,待风吹过,树叶簌簌,居然还有微微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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