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命中注定不会见到徐先生改过自新了,一个礼拜之后老徐淹死在葫芦头,可他死了以后就像他从前说的那样并没有放过她。
第三章
那天是他首先提出要去葫芦头踏青的,现在回想那天发生的事并非偶然,事前也有预兆。328就在前几天他一回家就阴沉着脸,就像有人欠他几十万似的,仍旧什么家务活都不干,往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个小时半个小时的,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眼睛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一个劲儿地运气,就像在回味自己虚度的一生,要是他的一生真的虚度了话。要不然忽然间就坐立不安起来,用杨梅同学尊敬的姥姥的话来说就是&ldo;像后屁股着火了似的&rdo;一会出去一趟,一会进来一趟,房门快成城门了。偶尔出去二十分钟没有动静,她唯恐出什么事出去找时,会看到他站在人堆里看两个老头下棋,目光之茫然若失神情之失魂落魄好像刚死了亲娘。看着看着瞳人扩大到极限,牙关紧闭,脸色苍白,一股细细的水流从青紫的嘴角流出来,鼻孔里还塞有污泥,污泥里还有一点绿苔(看来春天真的到了)肚子像怀孕一样高高鼓起。他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以此表明他确实已经死了。可她还是不大相信,刚才还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老公,豪气不减鲁智深的老公,生龙活虎不亚于猛张飞的老公,就这么一会工夫就魂归西天。而这期间要是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件,比如说帝国主义派重型轰炸机来轰炸市郊,或者忽然来了一阵六级龙卷风,又或者洪峰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袭来,这些实在做不到弄来一群手持利刃到处寻衅生事的流氓也行,她也就能理解这件事。可她只在思想上一溜号,一件悲剧就发生了,这可是和平年代啊,这可是万物勃发生机的春天啊,怎么就出了这么一挡子事呢?就没有一个对此负责的人物,比如上帝,死神,哪怕来一个牛头马面呢来解释一下吗?她宁愿相信这不过一场恶作剧,她一转脸的工夫,老徐就从地上跳起来,与他的同事一起哈哈大笑,嘲笑她的胆怯她的软弱。可周围的人的表现告诉她,这是真的,绝非演戏,刚才她确实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老公淹死了:女人们抱着孩子,捂着孩子的脑袋不让孩子看到那具尸体;男人们震惊地看着这具一动不动的死尸,刚才他们就是跟这具死尸一起喝酒来着。我的杨梅同学蓦然觉得阳光亮得承受不住了,随后阳光可恶地在眼前令人眩晕地闪来闪去,直到失去了知觉。
第三章
她醒来时发觉躺在医院里,她的父母坐在床前担心地看着她。她昏过去整整一天,徐先生已经给送到火葬场,预计明天火化。据说她的婆婆昏死过去好几回瞳人中出现她惨白的脸孔,她觉得对方不是在想仔细地看着她,而是让她看到他的眼睛多么地可怕。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她认得这双眼睛。似乎是为了证实她的想法,她觉得有水滴带着淤泥的臭味滴在她胸前。紧接着一个声音从眼睛稍下的地方传来,她痛苦地想她也同样认得这个声音。
&ldo;我说过你永远都是我的,我永不会放弃你!&rdo;
声音含混不清,好像是从受了严重创伤的嗓子里发出的。但就是再含糊十倍,她也能弄清这句话,因为这是她与老徐男欢女爱时他最喜欢说的,她听过不知多少遍了。当然了,眼下说这话的嗓音尽管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算是向老徐在天之灵表明她的善意与懊悔。
陪女儿呆了一个礼拜,看到杨梅恢复得不错,她的母亲就回哈尔滨了。在她母亲陪伴她的日子里,老徐先生确实表现了难得的耐心,老实说,在他活着时都没有这么持久地忍耐过。她的母亲上午刚上火车,晚上他就回来了,而且不体谅次日她还得上班的苦衷,偏偏选了半夜回来。
这回可不像上回那么轻风细雨了。半夜里她睡得正香,就听咣当一声巨响,房门就好像给一头驴撞开一样敞开了,就是死人也能给惊醒。随后一阵阴湿气息猛地灌满房间,还夹杂着一点水草与淤泥的气味。她的心脏差一点给震出喉咙,还惊出了一身冷汗。在午夜的黑暗与寂静中那医院中的脚步声又清晰地出现在楼道里,而且故意要她听见是朝她的房间里走来。她手无寸铁,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就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一床锦被只能抵挡窥探的目光,不能抵御悍然的侵犯,更何况超自然生命了。
脚步声在慢慢迫近,迫使她一下又一下数着:登上一级又一级楼梯,登上平台,走进房间,穿过客厅,进入卧室,来到床前。她的神经为此饱受折磨,听凭冷汗渐渐浸透了被子与床单(这还怎么继续往下睡呀)心脏的跳动开始紊乱,时而加快,时而猛然停止,悬在嗓子眼上,她很奇怪自己怎么竟没心脏病发当场死掉(那样至少不用清醒着经历这种场景)
阴湿气息浓重得令人恶心,若不是情形危急,她肯定会对着床下痛呕一番。像上回一样,她没能看到老徐的身影,只能感受到阴森的气息灌满口鼻,从全身的毛孔侵入身体。在那种肯定来自阴间的阴森感代替被子包裹住她的全身时她便确认(而不是通过脚步声停在床前来确认)老徐已经来到身边,没准正在恶狠狠地瞪着她。她能想像得到老徐的目光包含着恶毒的嫉恨,那是死人对活人的嫉恨;还包含着强烈的怨恨,那是因为她没与他同生共死而产生的没来由的怨恨(死人是没有理性的,怨恨自然也会是没来由的)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可真受不了,她从头发根直往外森森地冒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