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进了深宅大院内月亮门里的卧室,早有人端来了红旺的炭火盆、茶水、糕点万戈子给他脱去孝袍,扶他躺到厚厚的温暖的狼皮褥子上孔秀才闭着浮肿的眼皮,养息片刻,呷了两口茶,吩咐下人把点心端走,又对管家说:&ot;一会儿送殡的人回来,叫显二对大伙说,我劳累过甚,见不了客,请他们自回好了多谢谢人家&ot;
&ot;大老爷放心好了&ot;万戈子体贴地说,&ot;大老爷的心情该好些才是,二老爷、三老爷去得太惨,可大老爷为他们送的这份终,也够显眼的啦,算得上红白喜事,比八年前为老老爷出的大殡,差不了多少!&ot;
孔秀才摇摇头,叹道:&ot;差远啦那时我没破费这么多,百十里内来看光景的人山人海,庄稼地踏平十多亩……可如今,来的人少,又多是为赚顶孝帽子的……&ot;&ot;谁说不是?不用说别人,就是你至亲的小舅子于之善,只带来三个人可是报名领孝帽子、顶头的,有他儿子、孙子、孙女、外甥女、外孙女、小舅子、小舅子的丈母娘、丈母娘的姐家……总共二十七口,弄了一大包孝帽去&ot;这是万管家心里的话,嘴上却开导说:&ot;民国十七年给老太爷出殡,正是深秋天气,这会子,虽说春分都到了,今年是奇冷,人不愿出门&ot;&ot;天时不济不是缘故,人心不顺是来由你不要宽慰我,如今和那时不一样啦,那时段敬斋和穷鬼们瞎闹腾,这会有共产党这个带头羊啦!&ot;孔秀才说着,把手向炕上一拍,坐了起来,&ot;姓共的这股祸水不干,我活着不顺气呀,把人给我害了,办办丧事也威风不起来,哼!给我口烟抽!&ot;
其实,万管家早在把大烟灯点着烧烟泡了这个跟随孔庆儒十多年的奴才,通过冬天的暴乱中的表现,更得到主子的器重,身份也更重要了可是他在主人们面前,又很注意言语行为的分寸,恰到好处
抽完一个大烟泡,孔秀才的精神打起来了他刚下炕坐到太师椅上,县上的信差送来一份给他亲启的绝密信件
信是县党部主任鄢子正写来的上面说,因他公务繁杂,脱不开身来为两位死难兄长送葬,深表歉意希望孔区长多施计谋,把暴动的伤员拿到,进而打尽于震海一伙漏网之鱼信后还提醒在文登城中两人知心的谈话,孔庆儒要为他保媒一事有无进展……
当万戈子送走信差回来之后,见孔秀才的脸阴沉沉的,忙把水烟袋装上,送了上去孔庆儒把手中的信,向桌子上一扔,接过烟袋,等管家送火媒,深深地吸了两口,烦恼地说:&ot;这个山西光棍,当面把我捧上天,净从我这儿得便宜,他妈的,我办这么大白事,他不来赏脸,倒忘不了给他讨小老婆……滚他妈的蛋去!&ot;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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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戈子赔着笑脸说:&ot;大老爷是何等样人,和那个骨架子石灰人计较?也许鄢主任也真为剿共的事忙活,他想个女人求咱,也不是不相干的事大老爷想拢住仇连长,还张罗过二老爷的香兰闺
女,他哪比得上鄢主任一个指头?莫不再让宋老八一样的人,把闺女媳妇送给他去?这可……&ot;
孔秀才站起来,慢慢地踱着步万戈子知趣地闭嘴了孔庆儒想了一想,脸色又逐渐开朗起来,说:&ot;这些事都在我心中装着,到时自有安排为剿灭赤匪,维持住地面,别说是亲侄女,就是老婆孩子,搭上去也合算宋老八这么做,也是常情鄢子正和我情如手足,说他句气话,是我一时心绪不好&ot;&ot;那是,小的知情&ot;
&ot;鄢子正总是个有识之士、能人,共产党的大敌&ot;孔秀才完全恢复了正常,&ot;当今世界,要靠他们治理不然,赤祸是除不了根的唉,气人的是共产党不好收拾,咱们的人有本事的太少前些天赤松坡抓到的那个伤号,本是个好活口,却叫之善生生拷问死了,死了他才来报告领赏&ot;&ot;舅老爷为剿共,可费心了,比遭这场大灾以前,心眼长多啦!&ot;&ot;越长越邪啦!&ot;孔秀才生气地说,&ot;这东西想从伤号口里掏出口供,抓住更多的,他好领重赏‐‐被窝里放屁,独吞!他哪里是共产党的对手……你告诉之善,下次他发现共产党分子不报告,私自处理,不但不给他发赏,还要倒罚他的钱&ot;万戈子微笑笑,没有回答,去里间把茶杯倒满热茶,双手捧到八仙桌子上孔秀才坐下,喝口茶,又捻着胡子梢,说:&ot;那个媒婆子一直在这里?&ot;&ot;在这,按着你的吩咐,让她和别的姑奶奶一样,住在内院,一块吃饭,她挺得意,对白事很卖劲,哭的声音比谁都响……&ot;
&ot;给她的礼物预备下了?&ot;
&ot;照你的话备好的大奶奶有点不痛快……&ot;
&ot;女人见识……今晚上,等人都睡下了,你带那媒婆子到这屋里来&ot;万戈子一怔,讨好地说:&ot;大老爷,是不是午后送殡完了就叫她来,这些天忙乱的你一直没到大奶奶那里去了,晚上也该歇歇啦……&ot;&ot;嗯……&ot;孔秀才沉吟一声,肿眼皮向上掀了掀,脸上露出威严的神气,说,&ot;那种事,多会都行,目下剿共为首白天,不能叫媒婆子进我这里,要防备有人走露风声……这可是我多少天想的一条大计,把孔居任这个小子弄到手,我的棋就活啦!我料定,孔居任这个姓共的,不难对付……&ot;(冯德英文学馆)
大脚霜子听到孔秀才一声唤,吓了一大跳,进了屋,心里的&ot;鼓&ot;还在咚咚地响
她在桃花沟村头对好儿她妈说来孔家吊孝,为的是不赚白不赚的一顶孝帽子,那不是真实的;说她哭孝是&ot;猫哭老鼠假慈悲&ot;,也不是老实话;当然,说她真的是为孔庆儒弟弟的死而悲痛去的,也不合事实那么,孔霜子来吊孝的真实动机是什么呢?是为的她自己:怕孔秀才他们说她不上门给族兄送葬,是心向了共产党若进一步查出她参加过妇女会,暴动时在桃花沟街上喊过口号,还把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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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坊让出来给伤员住了几天,再加上前几年姑侄勾结绑过钱庄老板的票,这新账旧债一起算,不问成死罪,也得蹲几年大牢,至少得倾家荡产……罢罢罢,是祸躲不过!孔霜子和牟平城相好的一商量,趁着孔家办丧事,她回来多哭几声,极力表示她是孔门的人,打消孔秀才对她的猜忌,她又能安安稳稳回桃花沟重操旧业‐‐开绣花坊,当媒婆,岂不是一好百好!
孔霜子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刚进孝棚,她惴惴不安地送上&ot;薄礼&ot;五块大洋,岂知把她接进孔家的院里住下,这是当姑奶奶看待了每天两次发纸送水,她都能陪着死者的至亲女眷放喉干号‐‐她自然没有一点眼泪出现,假哭真死尸的表演,她早有很高的造诣那压倒一切人的响亮嗓门,新鲜生动的哭叫词句,各种变化着的手势动作,使周围的人嫉羡不已她还忙里偷闲,头发油没少抹,香粉没少搽,胭脂没少抹,两眼不时睃视来灵堂前上香烧纸的小白脸们……甚至和邻区来的一个地主大烟鬼儿子从眉目传情,到溜进茅厕里,动起手脚……多么美的日子啊!孔霜子满心喜欢,这次来吊孝不但达到了原定的目的,而且还有格外的收获:人面前出尽了风头,又骚得一番风情真个的,人要俏,戴身孝她四十多岁的皱纹脸还是大有可为的呐下午送完殡,大脚霜子还不愿去下孝服,心想,这殡再出下去可多好哩,偏偏四天就完了!孔家的人接连遭杀,吊孝棚一直不拆,她身上老是一身白,那有多快活啊!她怀着满足又不满足的心情,在孔家庄街上转悠‐‐可惜没有人侧目她的&ot;俏&ot;,大大地扫兴若有所失地进了娘家门,打算明天回桃花沟……出乎意料,孔秀才叫她去,管家的神情又是那么诡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