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没什么异议,冲我做了个手势:&ldo;请!&rdo;
我拿起筷子,先后夹了两人做的猪头肉细细品尝。随后实事求是地评道:&ldo;肉质都是又苏又烂,细嫩直如豆腐,同时味绝浓厚,在舌口间悠转不绝。如单从口味上来说,这两款猪头真是难分高下。&rdo;
&ldo;口味难分高下。好!&rdo;张惠勇沉吟片刻,&ldo;那就要比比菜相了,段先生,请坦然直言,这两只猪头,给你的第一感觉哪个更好?&rdo;
我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凌二的作品:&ldo;这一只。&rdo;
&ldo;什么?&rdo;孙大立刻质疑,&ldo;这怎么可能?他的猪头那么小,怎么能在菜相上比过我?&rdo;
&ldo;不是大小的问题,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rdo;我皱起眉头说道,&ldo;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也描述不出来,总之我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凌二师傅做出的猪头很舒服,而孙大师傅的,多少有些别扭。&rdo;
其他人此时也微微点头,看来都赞同我的观点。只有孙大茫然四顾:&ldo;舒服?什么叫舒服?&rdo;
&ldo;唉。&rdo;张惠勇此时长叹一声,看着孙大说道,&ldo;这&lso;扒烧整猪头&rso;,民间还有一个俗称,你还记得吧?&rdo;
孙大一怔:&ldo;这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就是&lso;欢喜霸王脸&rso;吗?&rdo;
&ldo;是啊,欢喜霸王脸。&rdo;张惠勇指着凌二的那份烧猪头,&ldo;你看它眯眼咧嘴,一副开怀大笑的表情。这样的菜,一端上桌,便会满屋喜气,食客们不用动筷子,心情自然已跟着好了起来。&rdo;
&ldo;开怀大笑?这只是简单的刀功和手法做出来的。&rdo;孙大不服气地争辩,&ldo;我的这只猪头,不也在开怀大笑吗?&rdo;
&ldo;表情可以做出来,但神态却是无法调节的。&rdo;张惠勇淡淡说道,&ldo;你做的猪头虽然嘴在笑,但眉眼却舒展不开,带着明显的愁容,这样的猪头端上桌,在气氛上差了何止一筹。&rdo;
张惠勇如此一点,我顿时心中恍然:不错,那种令我别扭的感觉,正是从猪头的眉眼间透露出来的。
却听张惠勇又继续说道:&ldo;猪头经过宰杀和烹制的过程,皮肤和肌肉都已松弛,为什么会显出不同的神态呢?这便和活着的猪遭受的境遇有关。如果这只猪吃得饱,睡得足,整天悠然自得,久而久之,面部的皮肤和肌肉自然就呈现出欢喜的神态;反之,孙大养的那头肥猪,时常遭受凌虐折磨,终日愁眉不展,这股怨气也会一直带在眉眼之中的。这其中的道理,不知你们明白了没有?&rdo;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唯有孙大两眼紧盯着自己做的那只猪头,喃喃自语:&ldo;怨气?真的有怨气吗?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呢?&rdo;
张惠勇看着孙大,目光既怜又恨:&ldo;你自己想想,你已经多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以你的这种心境,又怎能分辨出猪头眉眼间的愉悦或悲怨呢?&rdo;
孙大惨然一笑:&ldo;这么说,我终于还是输了……&rdo;
&ldo;做菜本来是一件让大家高兴的事情,你却把它搞得太沉重。舍本逐末,背离了厨道的初衷。这就是你输的原因,十年前你是这样,十年后,不知你是否能领悟。&rdo;
在张惠勇意味深长的话语中,众人全都低头不语,陷入了沉思。只有凌二始终笑嘻嘻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怡然表情。
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这场比试的输赢。
所以他赢了。
今天,我讲的是个做菜的故事。其实好多事情也犹如做菜一般,有着同样的道理。
醉虾
文周浩晖
1942年。
日寇占领扬州多年,战火早已洗去古城昔日的风流繁华,只留一片凋零。时值初夏的梅雨季节,接连数日的阴雨更浇得城里城外灰蒙蒙的,没有丝毫生气。
夜色深沉之后,全城宵禁,只有百年老店聚福阁酒楼里还亮着些许灯火。灯烛摇曳,虽然是在室内,似乎也经不住那漫天的凄风冷雨。
烛光下摆了一张方桌,桌上备着几样时鲜小菜。两名男子相对而坐。坐在东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身形消瘦,面色清朗,眉宇间却堆满了化不去的愁意。坐在他对面的则明显是个外乡人,那人穿着短衣,扎着头巾,黝黑的面庞上皱纹密布,看起来似个老者。不过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却雄浑有力,又显出壮年风姿‐‐也许那条条沟壑并非岁月的见证,而是风雨沧桑的镌刻。
&ldo;少东家,这就是您要的东西。&rdo;外乡人一边说,一边将一只小小的竹筒推到小伙子面前。小伙子目光如锥,死死地盯着那竹筒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乡人看小伙子神色惘然,放心不下,便叮嘱道:&ldo;这蛊虫已养了三年,入水则活,遇酒而化。少东家,您可切记。&rdo;
小伙子点点头,然后看着那外乡人问道:&ldo;这东西效果到底怎么样?&rdo;
&ldo;少东家,您还信不过我?这可是极品!&rdo;外乡人嘿嘿一笑,把声音压到最低,&ldo;只要入了喉就无解。当时没有任何反应,第二天蛊虫在肠道内滋生,中蛊者开始拉稀,但只当是普通着了凉;三天后蛊虫侵入血液,中蛊者发热昏迷,这时便是找最好的大夫也没用;不足一周,必七窍流血而亡!&rdo;
小伙子赞了句:&ldo;很好。&rdo;脸上却淡淡的毫无笑意。他把竹筒收到桌面之下,又道:&ldo;这一趟辛苦你了,请多喝几杯吧。&rdo;
&ldo;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老东家的大恩,我永世难忘!&rdo;外乡人一边说,一边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年轻人没有陪饮。他低着头,目光只盯着自己的右手。那手掌慢慢摊开,露出掌心握着的一只翠玉手镯。那玉色泽鲜浓,质地清澈,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货色。只可惜手镯上断缺了寸把长的一块,只是一件残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