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毕竟年轻,大可再经些历练……”
看到嘉德帝的神情,皇后停口。嘉德帝道,“历练是永无止境的,哪有人是把所有的事都经历过了才开始承担的?不都是干中学、学中干?所差不过是有的人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罢了。”
嘉德帝对元成称许如此,仁慧皇后自无话说,然,“陛下厚望,太子必不敢辜负。只是,朝臣们……”朝臣们的异议当如何?——积忧深重,不能不提出来:两三年前嘉德帝曾流露出禅位之意,老臣、重臣们几乎是众口一词地反对,原因无非是仁慧皇后刚说到的两样:圣体犹键,忽言退位会令民心惶惶,更甚者会引出太子逼宫的传言,于国于太子都是大忌;太子一直是在圣上庇护下协理政事,未经磨砺,不宜贸然承继大统,连向有开明之誉的杜尚书在被问及时也道“陛下三思”,此事便被搁置下来——君王固然一言九鼎,民心却亦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非不得已,君王不会也不敢罔顾官心民意。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嘉德帝显已考量过了,“当初子衡等人所疑虑的,是太子行事刚烈,太过激进不能圆融。这两年太子在这上头的长进你也看到了,他心里的算计连朕都未见得全能料中。此外云鹏、魏云庭、徐业、于文骞、新晋的陈鲁直等等人,或是太子擢升的,或是因太子才得重用的,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分量……,至少朝局已不是重臣们所能完全左右的了。”
“陛下是说太子……”仁慧皇后变色:嘉德帝是说太子在培植自己的力量?
“皇后,”嘉德帝叹,“你实在是想得太多太小心了。有句话,朕从未对人言,”怕言之过早,会有变数,时至今日,他自信可以放心了,“朕平生最欣慰的事,便是父子间无猜忌,他们兄弟间相处和睦,平庸的知足本分,能干的克己守礼。仅这一样,朕,心足。”九层丹墀路窄,眼红心热的人多,历朝历代,这条路上的倾轧和阴谋就不曾断过,父子为仇、手足相残,如宿命轮回般一遍遍演绎着最是无情帝王家。万幸在他这一朝这一代不曾落入俗套,他,叩恩上苍,“说到太子,江山总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丝毫不做预备才会令朕忧心。”
“陛下胸襟宏阔,”嘉德帝坦荡解忧,仁慧皇后由衷感佩,“有您这样的父皇,是太子和他兄弟们的福分。”
“有你为后,也是朕的福分。”嘉德帝今日也颇多感慨,不得不说元沔亦真亦假的抱怨触动了他,为错失的一些时光遗憾,“这些年,多亏后宫有你,朕才能专注于前朝。还请皇后再操劳些日子,待这回的风浪平息了,我……”
“哪有那么容易?”仁慧皇后打断——嘉德帝要说什么她看得出来,从前他便说过待有朝一日可以不理国事,定要与她像寻常夫妻一般闲话家常、含饴弄孙,这许诺总是比他赐予的所有荣宠都打动她。只是这样的话说过、记得就好,说得多了却未免就淡了,“太子还未大婚呢。”
仁慧皇后是脱口而出,言罢却是一怔。嘉德帝与她面面相觑,也是无话。顿了顿,嘉德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那般豪气的心虚也真是唯有他能驾驭得了。仁慧皇后却是连连点头——她凡事都为元成谋划,这回实在是束手无策,不过元成会有办法的……吧?嘉德帝不是一再说他能干?
帝、后或心虚、或抱愧,都替元成头疼不已,元成却是一无所知,这日退朝后单叫了霍项、魏云庭、陈鲁直几人在文华堂议事——几位近臣笑称此为“堂议”,与“朝议”相对应——“户部所奏的都是实情?”他问霍项。
户部日前呈了上季的赋税明细,惠州郡和应天府这两个大户的实收额不仅远低于应收额,甚而还不如改制前去岁同期。今日朝堂上细究起来,徐侍郎道已责问过了,惠州郡答复是遭水患,应天府则言新法触及民生,遭致民众聚集抗法,一时收不上来,需缓缓图之。他据本以奏,并无多话,只在随后朝议时,有人说这一郡一府的主官都是杜尚书的门生,怕是在借此向朝廷施压、为杜尚书声援。此言一出颇有附和之声,后被于文骞追问到底是有凭据还是在姑妄猜之才有所收敛,加之元成发话“过后细查”,这一节才算停当。
“折子出处无误,所言也非全虚。只这两位主官向有偷梁换柱、中饱私囊的劣迹,户部应有所掌握。”霍项言简意赅。
“不是有过动议要撤换这二人?”有所掌握却避而不报,所图为何不言自明。真是人人都以为自己耍得好戏法,旁人都是聋子、瞎子。不过若无龙隐散布四处的眼线,很多时候还真难免被蒙蔽,“吏部办事这么拖沓了?”
“不是拖沓,是吏部的人还在观望。”供职吏部的陈鲁直回话。
“观望?”元成气笑,刚要问“观望什么”,忽醒及症结所在,杜尚书的门生,是在观望杜尚书会否东山再起,再决定是否惩治他的门生吧?好微妙的官场学问!“你怎么说?”他问魏云庭——杜尚书出事后,他代掌礼部。
被点到的魏云庭慢慢起身,“尚书不倒,吏治难调。”
“君则,”元成一字一顿叫着他的表字,眸光精锐,“这话你是为自己说……”
“臣是为天启而说。”魏云庭挺直着身,不卑不亢,“论私情,尚书大人对臣有知遇之恩。论公心,”一脸方正的人垂了眼,“臣,不能徇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