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跟小伍子说:伍子,我觉得小德子快来了,他也老了,找了咱们这么多年,他该找到了。
伍子不知说了什么,他陪父亲望着夕阳。夕阳下,是静静的一条路,父亲期待小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顺着那条路走来,父亲期待着。父亲在这夕阳中,仿佛真的看见了小德子,小德子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他身背鬼头大刀,大刀把儿上的红缨子一飘一飘的。小德子一步步走近,父亲站了起来,他冲着夕阳举起了右手,他是在向梦幻中的小德子敬礼呢!
这时的父亲,满眼都是泪花。
一天,海突然对尉说,那时,他和尉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海说:我要写写父亲。
海已经不再去探险了,他一边当编辑一边写作,海已经是个作家了。
尉说:你写石光荣?
海点点头。
尉说:你写他,他会看吗?
海摇摇头说:我写他,他是不会看的,他永远都不会看。我写他是给我自己看,一部父亲留给儿子的书,一部大书。
海说完,尉点了点头。
海要写父亲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父亲,读懂了父亲,他应该能写好父亲。海决定从父亲的开始说起,那就从父亲进城开始吧。
第13章父亲和他的警卫员(1)
父亲终于老了。
七老八十的父亲,再也不活力四射了,他只能站在自家门前惆怅地望着远方。他在等一个人,这个人究竟是谁没人能够知道。
父亲离休后,便住进了这幢小楼。那时他还算得上年轻,从不与先他一步来到干休所的那些老人为伍。那一时期,他总是显得形单影只,离休后的大部分时间里,父亲总是很闲暇的。闲暇的父亲,在干休所的花园里总是舞枪弄棒,打打杀杀的,看得那帮老人也跟着一惊一乍的。给父亲当过参谋长的老尚看不惯父亲这一套,就对父亲说:老石,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歇歇吧,你以为你还年轻呀!
父亲不理老尚。老尚其实只比父亲大几岁,早离休几年,因此,老尚就显得很稳重,每日里手里端了个茶壶,走到哪儿喝到哪儿,茶壶里泡的是西洋参什么的,名日保健。老尚等人,要么就是吵吵嚷嚷地围在一起下象棋,为输赢急得脸红脖子粗。还有,老尚等人要么就打太极拳,在父亲眼里,这都是老娘们干的勾当。因此,父亲和这些老什么们很合不来,也不正眼瞧他们,自己该干啥还干啥。
父亲手里有两样传家宝。一是一把东洋刀,那是在日本人手里缴获的,刀的主人是日本的一个大佐,父亲当团长那会儿,全歼了大佐的部下,又活生生地把正准备剖腹自杀的大佐活捉了,这把东洋刀自然就成了父亲的战利品。那会儿父亲的上司是林彪,林彪当年也是很赏识父亲的,把这把东洋刀赠给了父亲,作为父亲永久性的纪念。
父亲另一件宝物是一支二十响盒子枪,这是父亲参军后第二年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从一个伪军连长那里夺来的。
父亲从一名通讯员,一直干到军区的副司令,用过的枪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但他惟独喜欢这支盒子枪。这枪单发、连发都能打,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手感很好,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支枪救过父亲的命。父亲这两件宝贝,一刀一枪伴随着父亲走过了大半生,这一刀一枪给父亲的战争岁月带来了莫大的荣誉。和平岁月里,这一刀一枪给父亲增添了无穷的快乐。
每天早晨,在干休所院内一隅,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父亲舞刀弄枪的身影。父亲先舞东洋刀,那把刀被父亲保养得很好,白生生的晃人眼睛,父亲就舞着这把刀,看得人眼花缭乱。老尚上千人等一旁就咋舌,一边咋舌一边说:这老石,把自己当成小伙子了。
众人听了老尚的话,就都一起丰富地笑。父亲不理这一千人等。该咋的还咋的,待出了一身透汗,父亲这才收刀收势,喘息两口之后,又拿出了那支盒子枪。父亲把这支枪已经把玩得出神入化了。美国西部电影经常有牛仔们把玩枪的镜头,无非是拔枪,上膛,枪在手里出两个花样,然后射击。这一切在父亲眼里简直是小儿科,父亲的枪把玩得实用、娴熟,具有极强的审美性。枪先在盒子里装着,父亲伸手抓枪,抓枪的一瞬,完成了子弹上膛的动作,这时枪已在手,枪口在父亲跟前那么一划,他的射击面已是360度了,在他的眼前绝没有射击的死角,想当年,盒子枪里装满二十发子弹,只要父亲枪口这么一晃,不出几秒钟,眼前,左右的十几个人便成了枪下鬼。
父亲玩枪玩刀玩出了艺术,玩出了快感,玩出了审美。就连老尚等不大苟同父亲玩刀弄枪的人,看了父亲的表演,都咋着说:这老石,嘿,还真有一手。父亲在一片惊叹声中收势换式,这时的父亲,脸色潮红,微汗顺着鬓角在阳光下晶莹闪亮。父亲在玩刀弄枪时,外衣早就脱下来了,搭在椅子背上,父亲自从来到部队,就没穿过一天老百姓的衣服。此时,父亲穿的是绿军裤,白衬衣,袖子挽着,很干练也很青春的样子。父亲不玩了,很随便地把外衣搭在肩上,左手握刀,右手提枪,头也不回地向自家楼门走去。父亲的背影就像一个小伙子,干练而又利索。老尚等人望着父亲的背影,不无羡慕地说:这老石还和当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