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舀不干,越舀越旺哩。&rdo;
说完后,爷就把目光搁到教育局长的身上去:&ldo;学校还等着我回去敲钟呢,我不敲,孩娃们不知道下课呢。&rdo;
局长没有管学生下课不下课的事,他看看我爷,又瞟瞟丁庄人,扯着嗓子叫:&ldo;懂了吧?舀不干的水,卖不完的血。血和这泉水样,这是科学哩。&rdo;
又最后把沙地上的碗,一脚踢到一边去,说:&ldo;是穷是富,都由你们自己定;是走金光大道奔小康,还是过独木桥重当穷光蛋‐‐你们丁庄可是全县最穷的庄,穷得叮当响――是穷是富都回家想想吧。&rdo;
局长说:&ldo;都回家想想吧。&rdo;
&ldo;想想吧&rdo;,局长说:&ldo;别的县卖血早就卖疯啦,村庄里盖的楼房一座接一座,可你们丁庄解放几十年,共产党领导你们几十年,社会主义干了几十年,你们庄还是糙房一片连一片。&rdo;
局长说完就走了。
我爷就走了。
丁庄人,也都散去了。回家了,是穷是富都由他们了。
黄昏里,古道河滩上浓下一片野荒凉,面沙的暗红在落日中泛着光,深褐着,血汪汪的红。远处的庄稼地,小麦地里的青棵味,飘过来,在那沙滩地上荡着走。
荡着走,如那看不见的水波纹。
我爹没有走。没有离开古河道。没有离开我爷挖的水坑儿。他一直站在水坑边上看。看了看,弯腰到坑里掬手喝了水,洗了手,然后就笑了。
爹把手伸进那坑里,挖了挖,那水坑生成活泉了。泉水咕嘟嘟地冒,水从坑沿漫出来,朝着干涸涸的沙地流过去。
筷子一股流走了。
柳枝般一条越流越远了。
二十三岁的我爹就笑了。
到了下半爷,我爷去睡了。
睡着了。
做了梦。梦里边,那卖血的事情借了夜风朝他刮过来,他便看清了那热病的来胧和去脉。卖血的来胧和去脉。殷富的来胧和去脉。就像弄明白了春种秋收的许多事,种豆得豆的许多事。
他睡的屋子在学校大门口的一侧上,红砖墙,平顶房,里间摆了床和桌;在外间,立了锅灶摆了凳,放了碗筷和盆盘。我爷已经无数次地明白了一桩事,就是他只要把这两间屋子收拾得利索些,把外间的凳子睡前摆在墙下边,碗筷摆到案板上,把吃水的桶搁到灶台下;在里间,只要把拾来的半盒粉笔头儿摆在桌子的右上角,把拾来的一叠旧书和作业,搁在桌子里。把那些该放到哪儿的东西放到哪儿去,让这两间屋子井井有条着,我爷他夜里的梦准也井井有条着,直到来日醒来睁开眼,夜里的梦都还麦是麦、豆是豆地浮在他眼前,一句话也不会忘,一个细节也不忘。
我爷每夜睡前都要把他的屋子整一遍。
他的梦,准和好学生的作业一样明明白白着。
他就在梦里明明白白着,看清了那一年卖血的事情了。
县里的第一个血站在丁庄的庄头咣当一声扎起来,深绿的帆布棚在日光下闪着青萝卜的光。那写着县医院血站五个大红字的白木牌子竖在帐棚下,可是一整天,丁庄却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二天,也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三天,教育局的高局长,又坐着他的吉普车去找我爷了,在学校大门口,又和我爷说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