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跳下炕之后,桃子还是呜呜地哭,三嫂怎么说她也制止不住终于,做妈的又急又气地说:&ot;桃子!你还听话不听话啦?你也是当妈的人啦,怎么还没原先硬朗啦?不管遇上什么事,也不能哭个没完啊!&ot;
桃子仍没有停止哭泣,蓝粗布下的结实的肩膀,有规律地搐动着,边哭边说:&ot;妈呀!不喜欢闺女哭,你打我吧,赶我出门吧!可妈啊!闺女不愿哭,不想哭,又不哭不行,自个儿管不住自个儿啊!妈呀……&ot;
沙哑的凄怆的声音,像利刃一般,凌割着母亲的心肝三嫂流着泪,使劲搂住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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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的上身,重复地嗫嚅道:&ot;桃子,妈的好闺女,妈的硬实闺女……&ot;&ot;妈呀!你闺女再硬实,受得住吃苦,遭罪,穿一辈子破衣裳,吃一辈子山菜
过一辈子苦日子可这回啊,妈妈,我挺受不住了啊!
&ot;妈呀!你闺女再硬实,受得危难,担惊受怕,坐牢挨刑,流血杀头,我经得住
可这回啊,妈妈,我没了劲了啊!
&ot;妈呀!你闺女再硬实,受得住搓搓,听说竹青她爸遭害,我哭来着;他们逼我改嫁,我活下来了,多难受的相处!一铺上,和个粗壮汉子,隔个三岁孩子,一宿一夜地煎熬……我、我熬过来了可这一回啊,妈妈,叫我怎么支撑下去啊!&ot;三嫂揩着泪说:&ot;桃子,你的委屈妈知道好闺女,震海不会是真死,像那年一样,不会是他,他不会……&ot;
&ot;妈妈!&ot;桃子哭着说,&ot;震海下落不清楚,可死的人比他要紧得多,对咱家,对全胶东……&ot;
&ot;啊!&ot;三嫂紧叫一声
&ot;二姐,是谁?&ot;小菊端碗的手直发抖
桃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巨大悲痛中,仍是趴在母亲怀里,哭泣道:&ot;震海的领路人,我的领路人,咱全家的领路人,全胶东的领路人!珠子啊!先子啊……&ot;三嫂浑身一震,紧抓住桃子的手,颤声地问:&ot;这是真的?&ot;&ot;俺亲眼见的,全杀啦……&ot;
咣当一声,小菊的水碗落地屋里一下静下来,西风吹进茅草房,摇晃着暗淡的油灯光桃子仍伏在母亲怀里呜咽
&ot;二姐,你还哭哩!&ot;狗剩尖声叫道,&ot;你看妈,你看三姐……&ot;桃子挣扎着抬起头,拨开被泪水沾在脸上的乱发,泪眼望见母亲寨的头仰靠在墙壁上,闭着嘴,直着眼她一摸母亲的手,那手冰凉了桃子爬起身,慌叫道:&ot;妈妈,妈!小菊……&ot;
&ot;三姐在这哪……&ot;狗剩在炕前地下哭叫道
小菊随着手里的水碗,一块瘫倒在地上
三嫂没有昏厥,很快把桃子的手挪开,准备下地,但桃子却恢复了理智,跳到地下,抱起小菊,急促地叫道:&ot;小菊,妹,好妹子……&ot;小菊搂着桃子放开了悲声
三嫂舒了口气,蘸干泪水,下了炕,吩咐狗剩找他上井挑水的爹去她不管两个女儿如何痛心地抱头哭泣,而将锅里的饭,像平时一样,收拾到炕桌上,然后舀了瓢温水送到炕上,将手巾递上前,口气硬朗地说:&ot;桃子、小菊!洗脸,吃饭!&ot;
姊妹顺从地洗了脸,可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面容,干手巾都湿了,那两双眼里的四行泪,还是没个断头……
&ot;别等你爹,你们先吃!&ot;三嫂把一碗地瓜面汤塞进桃子手里
桃子端碗的手几次也没力量抬到嘴边,最后放在大腿上,哽咽着说:&ot;妈,你别逼我,这半个月,俺心里各种滋味早装满啦,吃不吃饭不碍事……十多天,不见咱的人面,没有上级的一句话,听来都是不好的信息……俺知道,暴动是不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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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可妈、妹、爹、邻居、熟人,对眼望望,把话憋在心里,劲用在伤员身上干革命要受难为,这我都清楚这次暴动,先子哥早说过,要有成不了功的打算……这些我也懂可妈、妹,这些年啊,我比别人更盼成功这一天啊!能成功,我就不再回那痴子山庵,过那难为情的日子,能当我的石匠媳妇,俺竹青能叫声真爹了啊……谁料到暴动起来得这么快,败得又这么惨!妈妈、妹妹!
今儿头晌,我和开仁哥在孔家庄墙上,见着珠子、先子被杀的告示……&ot;&ot;二姐,告示上的话有时是假的&ot;小菊怀着希望,&ot;也许又是敌人吓唬人……&ot;&ot;唉,我何尝没有这样认为过啊……可杀了珠子、先子他们的告示不一样啊!那上面,都贴着他们的像……妈妈,珠子临离开桃花沟那天,你赶着给他膝头补的两块补丁,显眼的新啊!先子哥身上只穿粗布白小褂,血都淋成花花的啦!他们两个人,倒在地上,嘴还都是张着的……看着这惨景,我只觉得天塌下来啦!
地陷下去啦!我掉进没底的冰井里去啦……不是有人来啦,我会头撞到墙上去哭他们……&ot;
娘儿三个又一阵伤心地呜咽,抽泣
小菊擤把鼻子,问:&ot;姐,来的是咱的人啊,谁?&ot;
&ot;来的要是咱的人,无论是谁,不管男的女的,我也会抱着哭起来……来的是坏蛋、孔秀才!&ot;
&ot;他没死?!&ot;三嫂和小菊同时惊叫道
&ot;他没死,连伤也没有,和他儿子孔显、管家从威海回来啦!这老不死的一回来,诡计又生出来啦,孔家庄上查得紧,搜得严开药铺的卖出的药要上册子,出门看病要报告……冯先生更叫人看守得紧,一早一晚还要去给孔秀才看病试脉,没法子来给伤号治病,凑了几服药,打点我赶快回来救人,竹青跟开仁哥,只得留在孔家庄了……我顾不得旁的,俺姐那儿我也没去,妈,我没有劲啦!只能咬着牙,把急救药送回来,连说句话的力气都省下来,一说我就得哭,哭开了头我就非瘫不可……妈、妹!早先受了多少难,遭了多少殃,我都没这样子那时,有盼头,山再高再陡,总能爬上顶;河再长再深,总能走到头;这掉进冰井里,黑咕隆咚不知往哪去,可叫人怎么办哪!&ot;
是啊,怎么办啊?
三双泪汪汪的眼睛,露着茫然的神色,你看看我,我看看她……&ot;妈、姐!爹回来啦!俺爹……&ot;狗剩在院子里叫道
张老三人没进门,随着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嗓音先送到屋里:&ot;妈妈的,这还叫人!逼着伤号搬地方好个张桂元,是你自个儿求告接伤员家里住,一转眼就变卦……等着吧,山里的红军大队过来,少不得喝几斤,就是不买你韵地瓜烧!妈妈的,没出息,这还算人……哼!&ot;
三嫂迎到水缸前,接下老三的水筲,向缸里倒水小菊接过父亲手里的扁担,等母亲倒空水筲,一起拿上放到院子里去
张老三进到西间,看到桃子,说:&ot;好些啦?&ot;不等女儿回答,他又愤愤地骂道:
&ot;居任有这么个姑姑,咱有这么门亲戚,丢他妈的老鼻子人啦!才在井台上,孔霜子说她要到牟平城治病,关闭绣坊,要伤号挪地方我说正和巧,桂元的烧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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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房炕大,暖和,他自个儿找着要伤号往那挪……你猜怎么着?张桂元也来了,说他正要找我收回说好的话,接伤号家住,怕人家闲话说他沾烧柴的便宜,让给别的家好啦!这些人,说话当屁放,妈妈的……&ot;桃子冷静多了,她端碗地瓜面汤给父亲,又从她的山菜篮里拿出离孔家庄时冯先生家为她没顾上吃中饭,放进的两个火烧,一个给父亲,一个给小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