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离开母亲,上去扯住小菊的衣襟,说:&ot;俺跟三姐去上次俺要过,会人家见俺小,可怜俺,给好吃的……&ot;
三嫂看看小女儿,又看看小儿子,目光又落在闺女身上
有话道,女大十八变小菊姑娘今年虚岁才十七,可是最近几个月,她的变化异常迅猛:变得高了,鲜润了,俏丽了,俊了
一头黑黄的柔发,扎着独根辫子,凌乱的发缕,不规整地抚弄着前额瘦长脸上的眼睛,黑黑的,老是湿漉漉的,使那长长的睫毛,像是长在两池清水岸上山菊花
-562-
的青草周正的好看的小鼻子,稍厚的嘴唇增加了红色最甜人的还是嘴角上方两个小酒窝,特别是笑起来,深得没了底似的胸部开始饱满起来,只是由于本能的羞怯,在人眼前,她好塌下肩去,使乳房别太显眼了‐‐因为全身其他地方,都是瘦瘦的
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全无关系,她倒出脱得这个模样,真和山上的菊花相仿佛:无论长在石头缝中,荒草堆里,都能扎下根须,长叶开花,经受多少风雨霜雪,照样自个儿长自个儿的
三嫂打量了女儿片刻,伸手去接篓子,说:&ot;闺女疼妈妈的心,妈知道只是,小菊,如今,你是大闺女啦,人多眼杂,显脸显眼的,妈不割舍&ot;狗剩上前按住篓沿,说:&ot;那割舍我去,俺小……&ot;&ot;你是咱张家的独根啊!&ot;三嫂心里疼叫道,嘴上却说:&ot;你更小,走不动……&ot;&ot;妈,俺走得动,我帮妈打狗去,俺是吃剩的,狗不咬我&ot;三嫂叹了口气,心里犹豫不决她简直没有勇气走过这条小小的冻枯了的石头河去
这时,几只鸽子从北石屋上方飞过来,转了一圈,飞进鸽子堂里去了
三嫂的眼睛跟着鸽子,紧盯着鸽子堂小菊也注意到母亲的神色,越来越严肃,越来越庄重了
&ot;小菊!&ot;三嫂没转眼睛,说,&ot;竹青自个儿在家里?&ot;小菊道:&ot;小蓉看着她……妈,我一听兄弟说你怎么出门的,就想到你要饭去啦!
小蓉也要来替你去……可是,妈,昨黑夜伍拾子哥带三个队员来家,他妈把几个孩子的裤子都拆啦,给他补了烂衣裳……如今她家,只剩一条囫囵裤子,谁出来谁穿着……我没让她来&ot;
三嫂点一下头,从女儿手里拿过打狗棒,一手拉着小儿子,大声说:&ot;走,快走!
咱娘儿仨,一块要去!要得多多的!你姥姥要活着,她也会帮咱们要去!&ot;娘儿三个踩得河冰格叭格叭响,一会儿就走到对岸,开始向龙泉口的方向攀登了正走着,小菊忽然问道:&ot;妈,适才俺碰到霜子婶,还骑着大骡子&ot;&ot;哦,我也碰见了&ot;
&ot;这个人,真没骨头!&ot;小菊说气话的声音也是甜甜的,&ot;见风声紧了,把伤号撵出她家,真没有脸&ot;
&ot;三姐,她不是抹着老厚老厚的粉末末,盖着脸皮的吗!&ot;狗剩很认真地说
小菊笑了,道:&ot;她是老不要脸啦,那粉搽得再多,也盖不住丑……&ot;&ot;小菊,你又在编排人家&ot;三嫂教训闺女,&ot;人还能没有个做事不周的地场?只是心地得干净&ot;
&ot;妈,她是干净人?&ot;小菊皱一下好看的鼻子
&ot;这个……&ot;三嫂的脚下打滑,带累得手扯得狗剩跟着闪个趔趄,娘儿俩差点摔倒在山坡上,&ot;咱别说啦,尽着心思赶路,这雪盖着石头,,又滑又绊脚,稍不在意,就出事啊!&ot;
实在的,如何为伤员讨得细面吃食的重负,把这位精明干练的贫苦妇女的所有智慧和力量,全部占据了她对旁的事物,就没有分神去考虑刚才她所以没山菊花
-563-
有如实回答孔霜子关于于震海、孔居任和伤员的问话,这不光是出于对这个不正经的女人的特别戒心,而是目前险恶的形势,使党组织的活动又进入极端秘密状态,除去直接接触的可靠人,对谁也不能透露情况不过,庆幸的是这几年不平常的经历使三嫂有了这种本能的警觉,不然的话,孔霜子的阴谋就要得逞了
这个坏女人的问话是居心不良的
事情还得从她参加孔秀才出大殡说起
(冯德英文学馆)
孔家庄这些天非常热闹孔庆儒家大办丧事
出殡前,孔区长利用他的权势,做了广泛的宣传并在四乡张出布告:凡愿来参加丧事者,不论有亲无亲,本姓别姓,近门远门,本地外埠,礼多礼少,有礼无礼,是官是民,是富是贫;不管昔日有什么嫌隙,都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以礼相揖,宾客相待,男辈一顶孝帽子,女流一斗方孝顶头其他愿意来观光的,不但可看出殡盛况,还有三天大戏尽饱眼福
那灵堂设置的也不寻常从冻土的坑里,扒出的被暴动群众砸成肉酱的洪源号钱庄老板孔庆傧、冬春楼掌柜孔庆俦,裹上高贵的寿衣帽,装进四寸厚板的樟木棺材里,停在区政府的大厅上棺柩两旁,直到大院子的墙上,挂满了县上、区上、乡上的官吏、头面人物‐‐绅士、地主、商贾送来的挽联、幛子大门前的临街上,搭起高大的吊孝席棚,能盛两百人,旁边支起四口大锅,日夜供应饭菜
每天日出之前,在灵堂前烧纸三声双筒土枪一响,那几十名披麻戴孝的女人,跪在棺材前,放声大哭‐‐基本上是干号,进行激烈的比赛,号声越大越荣耀
这时候,守在吊孝棚里的一百多男人,就在提着砂罐的死者的儿子的前导下,排着队伍,通过孔家庄大街,浩浩荡荡地向村外一里多远的土地庙走去:&ot;送水&ot;
从队伍里,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声,前头的能辨出是在哭叫&ot;我的爹爹呀&ot;,&ot;我的叔叔呀&ot;,&ot;我的大爷呀&ot;……过不到队伍的四分之一,也就是没有死者的近亲在跟前了,吊孝的人大多是为得孝帽、享嘴福来的,对付着叫几声听不清是什么东西,只是一片嗡嗡声再往后呢,有的人偷偷笑了,等走出村去,他们便互相交头接耳,无非是询问各自的境况,中午在孝棚能不能吃上猪下水、羊杂碎……
到了日落之后,又是照样的发纸,双筒枪响,女人干号比赛,男人排队&ot;送水&ot;……这种一天两次到土地庙的&ot;送水&ot;活动,照规矩进行了三天
同时,唱了三天大戏
戏台搭在村东的麦地里不搭在冬春楼是有道理的那里正在重盖,况且那里又是处死孔家兄弟的所在,怕不吉利还怕村道狭窄,盛不下观众野地宽敞,可招引更多的乡下人,来看特意从烟台、威海请来的戏班子唱戏不过观赏的人并不踊跃,连孔家庄本村的人也没上全,这使苦心谋划的孔庆儒大为扫兴
到第四日,以他为首率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亲眷,一大溜逢场作戏的来宾,把两个死鬼的棺椁送到西老茔他看着那些巧工能匠用彩纸扎的金牛、金马、山菊花
-564-
金麒麟、各式各样的童男童女在墓穴边上燃烧,心情坏到了极点,暗暗地发狠道:&ot;要是这些殉葬的东西不是纸扎的,是于震海那伙共产党,才解我的心头之恨!&ot;
孔庆儒没等那些请来的道士、和尚、尼姑的经文诵完,甚至装着两个肉酱胞弟的棺木还没盖上土,他就感到浑身发虚,支撑不住他吩咐儿子孔显在这里主持,自己被管家万戈子扶上牲口,护侍着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