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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第1页)

孙元化真佩服汤若望对他的传教事业的崇高热情和无穷的不知疲倦的精力。他不再多说,指着祈祷室边垂着厚重帷帘的忏悔室:请吧,汤神父。

合拢帷帘关住门,小小斗室便如同开天辟地以前一样漆黑、混沌一片了。神父静静站着,忏悔的幼蘩跪在他脚边,这真是一个供人思索、令人内省的环境气氛

这次一见这姑娘,汤若望就发现她变了,难道两个月间忽然长大了?她没再请求做修女,行洗礼仪式时,她又心事重重,显得很苦恼。借此机会,汤若望用注满慈父情的纯净低音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上帝爱这世界,所以差遣独生圣子耶稣基督把我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并在天上为我们代求,使我们进入永生。让我们省察自己对上帝、对人的过错吧,让我们除去灵魂的重负吧!

幼蘩终于鼓足了勇气,低声忏悔:神父,我曾发誓要做修女,终生供奉天主。如果如果我终于不终于没有做修女,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这是背信弃义的罪恶,对吗?放心吧,我的孩子!天主原没有允许你当修女的请求,只要坚定对主的信仰,仁爱的主会原谅你。

我我不该思念一个不认识的人犯了不洁之罪幼蘩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这人是教中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

与你父母家庭相识吗?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神父把手轻轻地按在幼蘩的头上:可怜的孩子,幸而你迷途知返,能够悔过改正。全能的上帝宽恕你所犯的罪,赐你进入永生。阿门。

平日豪慡有男子气、说话极利落的孙夫人沈氏,进了忏悔室跪在神父脚下,竟激动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有罪,求、求天主宽恕我悔改自新,我犯了嫉妒罪

不管是何种过失罪行,天主将赐予所有真心悔改的人以赦免的恩典,拯救他们的灵魂。

我,我沈氏突然流泪了,我早就不能尽为妻的职分了,丈夫有家其实没有家我却总怕他移情别恋,便嫉恨所有能与他相见的女人,暗地诅咒她们不得好死哎哟,我真是罪孽深重,怎么有这样的坏心肠哦!

孙元化进到忏悔室,又是另一番气象。他虔诚地跪倒后,很长时间默不作声,黑暗中只听得二人的鼻息:神父平缓悠长,忏悔人起伏不稳。终于,孙元化长长吁了一口郁积胸中的闷气,低声徐徐说来,如在梦境中与人畅谈:

我一生为情所累。少年荒唐,游学大江南北之际,结了许多露水姻缘,犯了jiany之罪。但因事在三十年前,自己业已淡忘,又因其时尚未皈依天主,所以不曾忏悔告罪,终于受到主的惩罚来至登州,便听说客店女儿被情人所弃,母子正月十六投海自尽的故事,从此被罪恶感缠绕,总觉得这是自己当年作下的孽,常有噩梦见那母子讨命

当年情泛,至今不能记清是否在登州有这一段。但那许多女子,其中岂无得此结果之人?为此特辟忏悔室,每每祈告天主拯救她母子灵魂得升天堂,乞求天主饶恕我的罪恶。我以为主已怜悯我,接受我的忏悔和求告了,孰知唉,我是否注定此生为情所累至死?情魔时时诱惑,年近半百,仍不能自已,有许多次险些又破了主的戒律!

我必须灭除心中罪恶的火苗,求天主怜悯他的仆人,饶恕我的罪恶,求最慈悲的父拯救我!

孙元化走上仕途之时,也曾努力实践吾日三省吾身的先贤教诲,来痛悔自己少年时代的荒唐。但自省功夫越作到家,内心的罪恶感就越重,这沉甸甸的精神重负完全得独自默默承受、不敢被他人窥见,痛苦郁结五内,实在难忍。是天主教的告解仪式给予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有了倾诉的地方,有了忏悔的机会,他把灵魂深处的罪恶重负卸下来,交给了天主,于是他得到了解脱。他不断地自省、告解,由浅而深,今天,终于借着忏悔最新过失之机,倾吐出了埋藏心底困扰他数十年的往事。如果能得到解脱,也不枉此生作一回虔诚的天主的教徒了。

汤若望接受过许多信徒的忏悔,从未如听孙元化忏悔这样震惊,震惊不在他忏悔的事实,而在于他那威严、正直、英明的外表之下,竟然埋藏着这样深的秘密,这样可怕的隐痛!按照常规,他向忏悔人宣读了解罪文,代上帝宽恕了忏悔人的罪恶,允许他们仍旧得着天主的恩宠,获得灵魂的永生。忏悔人沉重的心得以轻松,获得极大的安慰。

汤若望作为神父,必须为忏悔人绝对保密;但作为孙元化一家的朋友,却不免为这个家庭担忧。因为夫妻父母子女间心灵上的隔阂太深了!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汤若望看到的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告解之后的母女俩,像是经了一番沐浴似的精神焕发,幼蘩恢复了天真,沈氏又那么兴高采烈、快人快语,对丈夫关怀备至。孙元化不改常态,仍是威严中带着儒雅,仁慈里显出精明,全身心地投入了造船造炮筑炮台的庞大繁杂的事务中,并且总是拉着汤若望同来同往。在登州盘桓了十天后,汤若望回京师了,留下一个随军牧师陆若汉主持教务。汤神父得意于此行传教工作的成绩,想到孙元化一家又觉得心里不安。中国人的内心沉埋得太深,和他们的外表相差太远,他真担心朋友一家还有更深的隐忧,引起料想不到的后果。

登州初夏的夜晚,总是那么温馨,纵然没有月亮,灿烂的星空也给人明亮的感觉。远远的海cháo声随风送来,比白天更清晰。三个月来因赶制红夷大炮和造海船、筑炮台而日夜不息的火光、日夜不息的铁器木器的敲击喧嚣已经停止,千门万户一派宁静,整个城池都已落入沉睡,只有各处巡街的营兵偶尔来往,脚步匆匆,提醒人们:这里是海防边城,军事重镇。

巡抚府墙外小巷中,巡夜的抚标卫兵们,正在嬉笑着逗弄小侍卫陆奇一:

嘿!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小东西快成睡鼠了,死活叫不醒!

陆奇一,别仗着帅爷宠爱,就混赖不想上夜!

陆奇一恼了,一扭头:谁混赖了?胡说!他猛一机伶,腾地跳起来,大叫:什么人?站住!拔脚向小巷深处追进去,大声招呼着:快!快!有人想上墙!

站住!另外三人也看到黑影倏忽一闪,跟着大喊,迅速分两路包抄过去。

那人没料到自己钻进一条死胡同,只得慢慢走出来,对四名巡哨点头哈腰、满脸赔笑:唉,唉,小的是本城百姓,到亲戚家喝酒,出来晚了,实在不该,不该!

领班提灯笼照照,一个不起眼的普通百姓,但还是竖起眉毛盘问:见了我们跑什么?

小人胆儿小,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怕遇上歹人

你怎么往墙上贴?陆奇一粗了嗓门尽量严厉,仍然尖声尖气,招得那人赶紧朝小兵解释:哎哟,小爷说哪里话!小人是喝多了,头重脚轻站不稳啊!

众人确实闻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住哪儿?领班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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