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琼华毫不顾忌地俯下身,兀自收拾着被他掀翻在地的折子,毫无起伏的语调却能伤人最深:“这样的你都不像你了,你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如此蛇蝎心肠的人。”
更伤人的是,谢玄知道他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
生生被他的“蛇蝎心肠”所刺痛,谢玄只能硬起心肠,冷冷道:“无所谓,帝王之路本就是白骨森森的旅途。”
仿佛是验证他的话一般,深沉的天际中突然想起一道闷雷,随即一道紫黑色的闪电划破长空,映得谢玄的面容人鬼莫测。
只是我以为你会需要我与你携手共进,原来只是我以为而已。
谢玄眼睁睁地望着那一道响雷落在了院子里,暗自捏紧了自己袖中染血的帕子——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第40章无遗憾
偌大的岸边没有更多的人影,稀疏的雪花落下来,积攒在结着薄冰的湖面上——看上去无法承担上一片花瓣的重量。然而湖边光秃秃的枝丫下立着一柄隐隐哀鸣的清风长剑,旁边伫立着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年轻俊雅,边界模糊的五官在朦胧的暮气中仍然能看得出几分清润卓绝、令人心动的轮廓。
掌中的一块薄冰显现出几缕凌乱的人影,男子只能见到其中的人薄唇张张合合,却无法听清他们的声音,然而不多时,最终的一切都消失在一场大火中。指尖微扬,他不自觉抚着其中显示的一张脸,掌中的冰也因为自己的体温渐渐点燃了一般,逐渐燃起一簇小火焰,从掌心烧到指尖,化为缕缕青烟消散而去,依稀还能听清楚谁的一声梦呓般的呢喃——
“六殿下……”
清明双眼微敛,指尖一动,只见身侧的长剑如同听到了召唤一般,散发着璀璨白光,横亘在他眼前,映照出一双清亮明锐的暗褐色眼眸。
腊月的最后一天,宫中空降一道天雷,险些将整个皇宫劈成了两半。
随后为了安抚宫中惶惶人心,国师谢玄沐浴焚香后,亲自登上祭天塔楼,于其上观摩密布星罗,揣度异变天道,整整七日都未曾下来。
“你猜他下来后会说什么?”饶是周围空徒四壁,夕照也仿若视而不见,静坐于几捆稻草之上,甚至还轻笑了一声,“大哥,我若是他,定会先杀了我以绝后患,以免夜长梦多。”
“不会的。”琼华为他倒酒的手顿了一下,语气锐利地申辩道,“夕照,阿玄不是那种人。”
“我的傻大哥。”夕照拢紧了琼华为他带来的御寒衣物,心情复杂,“依照谢玄那般小心谨慎的性格,当初二哥的那杯毒酒,你真的认为谢玄毫不知情吗?”
那人说,若是谢玄的一条命能换得你荣登大宝,那这场豪赌总归是不亏的。
心中一顿乱跳,琼华被戳到最深切的怀疑,面上一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瞧见他神色不对,夕照继续道:“大哥,谢玄也就在你面前掩盖了自己所有阴暗,顶着一副纯洁无害的面容。估计是吓跑你吧?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若是他喝下毒酒后安然无恙,之后我们几个兄弟也不会斗到那般田地。”
那人说,所有的峰回路转,不过是将计就计。
夕照抿一小口杯中物,倏而抬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一言难发的他:“大哥,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想懂?面对二哥之时,你能毫无保留出手,对觊觎皇室的谢玄不行吗?”
“望舒?”琼华怔怔地盯着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夕照蓦然地望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澄澈,不似伪装,只得默默不语。
“你放心。”琼华忽然伸出手,像小时候那般摸了摸夕照毛茸茸的头顶,承诺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夕照忽然垂下头颅,身子向前,伸手去拿面前的酒壶,几乎是巧合一般地错过了琼华的手,声音低沉,言辞恳切地仿佛在交代后事:“大哥,只要不改朝换代,无论那位子落到谁手上,我都无所谓。”
“啪——”掌中一空,被体温暖得温润的瓷杯登时四分五裂。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琼华使劲闭了闭眼,也没能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
“你首先是众人眼中的大皇子,然后才是琼华。”夕照不看他,声音缓慢又平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仿佛是在剖析自己的内心。
眼见身边所有的兄弟们一个个消失,他知道自己再不能不顾一切了。杜如晦曾经问他,是不是也曾不顾一切过?或许包括谢玄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也曾不顾一切过,然而再没有勇气说出那些一心逃避、不计后果的话来——也不枉所有人尊称的一句“七殿下”。
信任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一个眼神、一句字眼、一颗怀疑的种子便能崩塌。也难怪谢玄曾说过他狡诈如狐,夕照不置可否地笑笑。
琼华难以置信地盯着神情决然的夕照,望着他泰山压顶不面色如故的弟弟,嘴唇颤抖地说不出话来,夕照竟然让他杀了谢玄——杀了他的阿玄。
“所以这天下不能姓谢,大哥,你懂了吗?”
谢玄从塔楼上下来的时候也未曾想过自己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他。他微微挑了挑眉,语气里不加掩饰内心的不赞同:“你时常在宫中出没,不怕遇到弱水郡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