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吴悠。”她说,“大家还认得我吧?”
人群围上前来。
十五分钟后,上访群众开始离开省政府大院门口,分别上了路旁的大巴。又过了十分钟,大巴一辆一辆驶离现场,大院门口广场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只丢下满地塑料袋、纸张和矿泉水瓶。
这时黄必寿才亲临现场视察。他快活不已。此刻已经没有谁躲在暗处,试图对黄县长实施袭击,可以容他从容视察满地弃物。
“该拿什么奖励你吴副?你想要什么?”他对吴悠哈哈大笑,“你行啊你。”
这该怎么回答?别说他,吴悠自己都讲不清上访群众是怎么给劝走的。在她带着三个人走进人群之前,乡里县里十数个干部苦口婆心,已经跟上访群众谈了三四个小时,她跟群众说的话里,没有一句不被他们说过无数遍。不同的只是她是女性,副县,身份更高一些。吴悠对把她团团包围起来的群众说,她代表县长来看望大家。县长开人代会,一时脱不开身,特地让她代表县政府来这里跟大家谈。她回答群众提到的各种问题,谈到县里会认真对待群众的意见,会仔细研究,给大家一个说法。她讲了几句硬话,说聚众围坐省政府大门,妨碍上级机关工作秩序肯定不对,再这么闹下去会有严重后果。她也讲软话,提到即将到来的寒流。她说,现在天气开始转冷,大家衣裳单薄,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一点热的,这能撑到什么时候?赶紧上车吧,车上已经为大家准备了快餐,为了让大家能吃得热乎一点,县长特地交代快餐店在装快餐盒的旧啤酒箱上下都铺了隔热泡沫垫。但是也不能拖太久,再拖下去,热饭也会变冷的。
那时还没人动。上访群众只是面面相觑,可能肚里叽里咕噜,却没有行动。
有一个看上去最多十一二岁的孩子挤到了吴悠的身边。这孩子跟着大人们跑到省城上访,不知是为凑热闹,还是凑数。孩子跟大人不同,他们更不会照料自己,只穿一件薄外衣居然就上来了。吴悠看见他理光头,满脸发红,脸上挂着鼻涕,睁着两只眼睛,抱着肩膀冷得缩头缩脑,一时非常不忍。忽然间她想起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当即一把扯下来,围在孩子的脖子上。
“你们还等什么!”她忍不住嚷,“快上车,别把孩子冻坏了!”
人群开始动弹。有人招呼:“走吧,走吧。”
就这样结束了。意想不到。
后来吴悠想,其实当时谁去了都一样。经过下边干部大量说服,加上天气身体诸多因素,许多上访群众早有退意,但是他们需要一个台阶。黄必寿考虑得真周到,为他们准备了吃的,喝的,坐的,还有一个和蔼可亲的女县长,他们能不走吗?
黄必寿却不给吴悠一点喘息之机,他还有一手。他说:“吴副县长再辛苦点怎么样?这事就负责到底?”
他要吴悠即刻启程,尾随上访群众返回,一路上注意动态,及时处置可能出现的问题。他说,他已经有所考虑。为什么非要租用带车中厕所的大巴?因为必须保证大巴一路不停,不用为了让乘客撒尿拉屎而停靠休息区,要在最短的时间里一直开回浦湾。这有利于避免途中生变,发生其他意外,防止上访群众忽然在哪滞留不走,甚至杀回马枪又奔回省城。各项措施之外,再有吴副县长紧随其后,就万全了。
吴悠说行,服从领导安排。
“回去以后你马上了解情况。”黄必寿并不理会吴悠语音里的不快,继续交代说,“查那个人。我有感觉,今天的事情肯定跟他有关。”
“谁?罗伟大?”
“就是他。”黄必寿说,“你发现的人才。”
黄必寿上车,继续去当他的人民代表。车开之前他忽然按下车窗玻璃,把一个指头从里边伸出来,指着吴悠。
“我定了,奖你牛绳!”他大笑,“奖一打,十二条!”
吴悠冷笑道:“谢谢。不要。”
黄必寿这什么意思?他说的不是别的,就是刚才吴悠从脖子上扯下来,给上访农家小孩御寒的围巾。有一次县政府开县长办公会,黄必寿开吴悠的玩笑,建议吴副县长今后参加县长办公会要把围巾取下来,别圈在脖子上。他说,吴副县长是省城女子,气质本就异乎寻常,再加上这么条围巾衬托,害死人了!这东西扎在咱们下巴这里就跟拴条牛绳似的,人家往脖子上一圈,胸前一搭,完了,就这牛绳弄得咱们举座不宁,眼光全都直的。这还让咱们县长们怎么开会?怎么为人民服务?
2
吴悠到县里任职之前在省农科院工作,当农业科技信息中心副主任。吴悠的本行是果树栽培,硕士,搞过几个课题,出过一些成果,一直很得院领导器重。院里成立信息中心时,院长找她谈话,说她课题组带得不错,不光能搞科研,还有行政能力,想调她到信息中心当个小领导。她知道院里是好意,虽然离开本行有些不甘,搞点行政工作也颇有挑战意味,就答应试一试。没想到这一试就把自己试到另一条路上去了。吴悠在农科信息中心当了两年副主任,接触了很多新事务,处理了一些新问题,有不少感想,忽然又有了新情况:上边抽她出来,下基层当副县长,时间两年,称“挂职干部”。也不是光抽她一个,省委组织部从省直部门一共抽了六十多人派下去挂职,称“干部交流锻炼培养”。吴悠因此成为“吴副县长”,简称“吴副”,来到黄必寿县长治下县份,领教了该县长许多十分新鲜、匠心独具的基层科研成果,例如其所谓的“牛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