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神情有些凝重,重寒提剑而入,眼前景象骤然发生变幻,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薄纱雕梁的回廊。长长的走道用砖石砌起,笔直笔直的望不到尽头,走道中的墙壁上长满了奇异的藤蔓,藤蔓上火红的花朵在昏暗的走道中发出幽微的光。重寒借着这些微光抬头看,走道两侧的高墙直通天际,隐于云雾之中。
好高明的幻阵。重寒暗暗赞叹,饶是他提前知晓了个中玄虚,也不免为之神夺,可以想象不懂阵法的人若来了此处,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长风呼啸着流过长廊,两边墙壁在鬼哭一般的风声中蠕动,苍白的人脸从火红的花朵中间挤了出来,一双双紧闭的眼睛睁开,盯着中间的重寒。上古时的阵法如今泰半已经失传,近百年来无人能突破真实与虚无的界限,布出可以反虚归实的幻阵。重寒没有在这个幻阵中感觉到生灵的气息,自然也没觉得那些人脸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只当是霍乱人心神的幻象,他小心戒备着可能隐藏在暗中的袭击,缓步从人脸中穿过。
大约走了半程,重寒忽然感到肩头一阵刺痛,偏头就见有血光飞溅了出来,他挥手打开了咬在自己肩头的人脸,捂着受伤的肩膀霍然回头。那些人脸齐齐狞笑了起来,瞳孔中闪烁着惨碧色的磷光,笑声在没有尽头的昏暗的高墙里显得异常瘆人。
这是……意识具象,化虚为实!
将灵力集中在眉心印堂压制住不断涌出的纷繁杂念,人脸纷纷隐去,尖细的哭叫声却越来越大,那些声音十分熟悉,可是又偏偏想不起来到底是些什么人。重寒的脸上有些苍白,他握紧瞑瑕剑,鬓角一丝细汗滑落。
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居然在这些莫名的声音中感受到了如此浓郁的悲伤和愤恨?
这种痛苦的情绪纠缠着重寒,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这才是幻阵最厉害的地方!人心不可能完美得没有任何漏洞,而最高明的幻阵,正是可以把人心中深埋的恐惧重新呈现在对方面前,那些根植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悲哀,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个人击溃。
不论是以技巧行还是以力强攻,重寒都有把握能破掉这个九曲阵,可坏就坏在一旦阵法根基有异动,身为布阵人的凌飞尘必会察觉,他此行不能惊动凌飞尘,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破阵。
如果只是穿阵而出,那就只有九曲阵的持阵者红尘楼主步临珂会有所察觉,这却是不妨碍的。
权衡片刻,重寒略微沉下脸色,他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心防。
左右……不过是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罢了。
面前的虚空水波一般荡漾着,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靠近,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奇峻的峰峦间错落有致地建着奢华的宅院,白石砌成的宫殿坐落在最高的山顶上,利刃削成一般的白玉台上纵横着密布着褐红色的纹路,紫黑的雷霆裹挟着苍白的火焰从天而降……这一幕幕的画面缭乱纷繁地纠缠在重寒眼前,伴随着几乎要撕破耳膜的长笑声,他感觉颅脑内刀绞一般的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突破血肉爆发出来。
那是……什么?
重寒抑制不住地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在他的指下,有淡蓝的光飞快地挣扎闪动着。
&ldo;对不起。&rdo;
&ldo;对不起。&rdo;
恍惚之中,有一个声音飘飘渺渺地从远方传来,带着三分稚气和七分倦意,反复地喃喃着同一句话。那声音并不十分熟悉,但重寒听着那个声音,心底却酸涩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冒出头来。
是谁?是谁在说话?
痛楚越来越强烈,重寒咬牙坚持着,循着自己的感觉往前走,那个声音依旧还在,梦魇一般他耳边回响,挥之不去。
重寒眼前一片虚无的白,似乎一切真实的东西都化在了这片茫白中,连他自己也是。精神越来越涣散,迟疑了一下,他用力攥住瞑瑕剑的剑柄,反手胡乱向自己的身体刺去。
就在剑尖即将刺破血肉的刹那,纷乱的思绪忽然散了。
重寒手腕上银质的护腕发出柔和的光,护腕上雕刻着的奇异花纹活物一般簇拥着火红的明珠流转。眼前的一片苍白渐渐散去,护腕上的光也隐去了,重寒剧烈地喘息着,他靠在廊柱上,空茫散乱的目光缓缓凝聚。
刚刚是什么东西在帮他?
努力回想着刚才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重寒强忍了片刻,忽然狠狠一拳砸在廊柱上。
他想不起来。
片刻之前的记忆仿佛被拖入了厚重的雾气里,隐约还能抓住一点影子,却怎么都看不真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不真切,不知怎的,重寒心底有一种迫切的渴望在疯狂地叫嚣,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去探究方才发生的一切。
可是他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了。
强行按耐下这种渴望,重寒提剑穿过九曲阵,往内城去。出了九曲阵就是千秋城内城的城门,似乎是自信等闲之人过不了九曲迷阵,内城城门并没有太多人守卫,只安排了两个武功尚可的人守着。重寒在暗中挥剑,剑光一闪即没,胭脂点染一般的血痕在二人喉头绽开,在他们倒下之前,重寒托住他们的身体,把他们挪到阴影中。
从换岗用的小门进了内城,重寒的步子更快,却也更小心,他能感知到周围几乎无处不在的影卫暗探,越往中心就越密集,但最稀疏的地方却是渊澜阁的方向……他想起了淇烨阁中从来只布结界而无人守卫的烬玥楼,眼底溢出一丝叹息。
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不论是阿源还是冷渊沉,都在一夜之间毁掉了。
避开守卫进了渊澜阁,重寒敛住气息,一个一个房间仔细察探。据古籍记载,&ldo;琉璃丹砂&rdo;是炙日之精凝结而成,当世仅有一粒,历来为苍夙族中修习&ldo;幽冥谱&rdo;的人修炼所用,单凭气息就可以轻易探知。但渊澜阁中却没有那种炽热的&ldo;气&rdo;,倒是地下隐隐传来些许,却又包裹着阴湿的寒意,探不清是不是他要找的东西。正想着,已经搜到了凌飞尘的卧房,重寒闪身进去,隐在暗处观察。都过了子时,千秋城主却不在房内,两盏掐丝珐琅铜灯立在床前的屏风边,明珠微冷的幽光透过灯纱投在那扇檀木地屏上,素白的丝绢绷在上面,蚕丝在珠光下流转出宛然的清辉。
那是……
待看清屏风上所画,重寒霍然睁大了眼睛。这样激烈的情绪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他直直盯着地屏,良久之后幽幽叹了一声。
不是说……是恨着的吗?
地屏上是一副有些年头的绢画,保存得极好,用很细致的工笔手法描绘,看得出作画之人是用足了心思。笔下勾勒山河旖丽,画中人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透着说不出的灵气,作画之人的满怀柔情仿佛化在了陈年的墨迹中。白色华衣的男女坐在山间月色中,斟酒而饮,笑语晏晏。白衣的少女似模似样地绾着发,跪坐抚琴,眉目温润得像是镌刻了晨曦微光。中间起舞的孩子却着了一袭红衣,回眸顾盼间烈烈如火,分明就是那人当年的样子去。画上空白的一角题了几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