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在咀嚼一部冗长而乏味的黑白影片,画面一帧一帧地在放映。高考结束的那天,考生仿似大赦天下一泄而出。星羿仰起头,努力地嗅着空气里的味道,仿佛此刻的血液才是鲜活流动着的。
他没有像大部分人那样把试卷撕碎,或者约上最亲密的知己好友忘情狂欢,而是独自选择一家发廊,把头发烫成蓬松卷曲的波浪头,并用发蜡把柔顺的纹理整齐地轻轻朝上一抓,文艺又略带狂野。这像是一场郑重而正式的告别——彻底告别镜子前那个一年来全身心投入高考而导致不修边幅的“野人”。
在发送查询短信的一刻,摁下键盘的手指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成绩符合预期,紧接着再到高校专业填报和焦急如焚的录取等待,最终总算如愿考进上海一所中等偏上的本科大学。
父亲在假期只回过一趟,仍是风尘仆仆。
亲切的问候如骨鲠在喉噎着,父亲也对他的新发型略感愕然,但没有过多评价。晚饭的时候,父亲自顾自地给自己猛斟酒。星羿想要劝阻,父亲摆摆手说其实自己戒酒很久了,只因多年来没遇到过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才多喝两杯。他是失败的,事业失败,家庭失败,做人也失败。他这样口舌笨拙、木讷刻板的人,幸好生出的儿子乖巧懂事,不用他过多操心。
星羿没有应声,只是看着父亲,想多看几眼,生怕对他的印象会越来越模糊。星羿还特别留意父亲发鬓上增添的银丝,这些年他实在苍老了许多,无论体格上还是心态上。
不出所料,过了一天父亲又兀自离开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张储蓄卡。信里交代自从家里的债务还清后,他每年打工也逐渐有些积蓄,卡里已经汇入了一笔金额,用来扣除入学费用后还可以勉强足够半年的生活开支。
halet,中文译作哈姆雷特。
星羿未曾来过阎海管理的这家酒吧。回想已经许久没有联系过这位好友,不禁心生愧疚。阎海在电话中说不要紧,有空就来坐坐吧,今天是我19岁生日。
对于阎海的为人,星羿想用诡秘来形容。
阎海很早就退学,一直和小城的混混头儿魏奇关系匪浅,领了身份证后没几天魏奇将酒吧的负责权交给他。其他的底细所知不多,也不愿去过问,生怕破坏这份绝无仅有的友谊。
halet的装修格调颇具气派,玄关和走廊涂满个性十足的抽象画,用色大胆,风格突显。他的绘画天分很高,band村的壁画好多也是出自他的手。记得他还提过自己从小是左撇子,但估计让他换成右手别人都画不赢他。
滴酒不沾的星羿谢绝了酒保的各种推介,在觥筹交错中观察起当晚的主人公。一身名牌西装的他将整个场打点得妥妥当当,大概这就是管理型人才吧。偶有醉酒者发生口角,他谈笑风生三言两语就摆平掉,举止无懈可击。客人想要敬酒,他稍稍倾身,那么的温文尔雅,和平时那张冰块脸简直判若两人。
或许自己永远都成为不了这样的人吧?
阎海忙完手头的工作后,发现好友已经不在包厢。酒保告诉他,看见少年跑到屋顶天台去了。
酒吧的天台种满藤本植物,还有一处特别高的空地,四五个人同时坐上去依然有很多剩余位置,既可以一起喝酒聊天又能俯视到周围大片的夜景。
此时,星羿一只脚惬意地伸展着,另一只脚拱起来托着手肘,俊秀的脸庞迎着风,哼起一首阎海从没听过的歌。
如果要形容阎海的歌喉,大抵是如同加了冰块的烈酒,所有炽烈的能量被覆盖在一层薄薄的碎冰之中,入口一霎清凉提神,顷刻便溃击五脏六腑,在心醉魂迷中经历冰与火的直接碰撞,最终陷入沉沦。
星羿却不一样,嗓音空灵而澄澈同时又不乏柔美的磁性,是个复杂的混合体。他的音乐和他的为人一样,初接触时不显山也不露水,直到有一刻发现他的歌声里如水墨勾勒起万千丘壑、静水流深,浅浅淡淡地渗入听者体内轻拭着心坎上的尘垢。又像是用小火烧开的加了各种香料的苦茶,闻时清香,服下时艰涩,过后发挥功效,一种教人难以忘记的独特滋味。
这是一次无人的羁旅
……
这是一场未知的漂泊
……
沿着漫无止境的荒芜
……
走过一重天堂迷失一个方向
……
断断续续的几句就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唱?”阎海踱着长腿轻轻跃了上去并补充说,“这首歌的调听起来挺动听的!”
“只闪过一丝灵感,剩下的还没想好。”
突然,星羿拿起摆在身边的电吉他并赠送给对方。阎海打开吉他包,映入眼帘的赭红色仿若黑夜里的一团火焰,光彩夺目。
“之前砸烂你的一直还没来得及还,何况我也想不到买什么生日礼物……”又见阎海一脸迟疑的模样,“还是你不喜欢?”
“试过才知道!”阎海爽快地收下,弹了一段强而有力的旋律,夜太静,震得人一身毛孔扩张。他又补充说很久没有收到过像样的礼物了,这些年甚至都没有正经庆祝过生日。
“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庆祝?”星羿心想这真是一个怪人!
阎海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反而故意把星羿那头卷发揉得乱糟糟的,连揶揄别人都是那种听不出语气的清淡调调:“臭小子真有你的,消失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