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云府,夜幕沉沉,主人云天筹已在床榻上躺了十日,脸色如白纸,气息似有还无,紧闭的双目在众人的企盼中始终未曾睁开。号完脉,南宫绚敛眉藏下叹息。立在旁边的傅婉盈殷切地问:“南宫姑娘……”
南宫绚看了眼握在自己腕上那双荏弱苍白的纤手,心中实在不忍,目光越过云夫人,身后的千雪同样以哀伤而充满期望的眼神迎向她。但是千雪比母亲清醒,她很快从南宫绚的闪躲中了解到了那抹不忍……心陡地一沉,明眸蓄泪,幽幽掠过父亲和母亲,好害怕会同时失去他们两个。回来两日,她只能无奈看着体弱的母亲日夜守在床边,憔悴心碎……什么也帮不上,站在双亲背后,心里无声地流泪,泪痕如伤痛,纵横交错,惨不忍睹。
“娘……”千雪不禁伸手紧紧抱住了母亲,藉望可以稍微给她一丝坚强的力量,可自己的身体……同样的冰冷。
“已经第十天了,如果……云大人今晚还醒不过来,恐怕回天乏术……”南宫绚艰难地说完,长长叹了口气,颓然步出卧房。
室内死寂,傅婉盈竟是出奇地冷静,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绝美的容颜上泛起一朵温柔的微笑,轻轻执起丈夫的手,目光一直望着他,瞬也不眨:“雪儿,我想跟你爹好好说会儿话,你乖……先回房睡吧。”
千雪低首行礼,几乎忍不住轻泣出声,好半晌才从口中挤出一个字:“是……”流连再三,终是无力,跌撞着退了出去。
傅婉盈的眼睛一直不曾离开云天筹,自南宫绚宣布残忍的消息开始,她的心跟着丈夫的生命一起残喘。三十年了,御花园里平淡的初初相见,那个有着淡雅笑容的少年如今已是两鬓微白。他给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独一无二的深情,朝夕相伴的安稳,美丽可爱的女儿……该知足了,从现在起,轮到她给予了。
“婉盈……”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熟悉却陌生。她转头,仿佛看见了纠缠自己多年的宿命,曾经的遗憾云淡风轻。
“你来了?”
上官鸿点点头,他方才遇见了南宫绚,已经知晓云天筹的病情。原本以为,他们之间的牵挂早已随着婉盈嫁入云家而了断,可在天筹推开他的那个瞬间,他明白了,这个举动不止因为他是帝王,更因为是朋友……好多年不曾想起的过往,在云天筹为他受伤后一下子涌进脑海。六岁上书房时,父皇带来的那个伴读成了他唯一信赖的朋友,密谋夺位的功臣,然后……也是夺他至爱的情敌。心上的结缠得那么死,不止因为婉盈是婉盈,也因为天筹是天筹呵……所以,他无法原谅。
婉盈对着丈夫柔声轻笑:“这下好了,相公,皇上来看你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希望看见他的。”说罢便起身招手叫上官鸿过来:“皇上,你也跟相公说说话。南宫姑娘说这样也许能喊醒他呢……”
“婉盈!”上官鸿上前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满眼俱是怜惜,“朕……对不起你。”
傅婉盈怔了怔,自他手中挣脱:“他的伤口好深,好深……”
上官鸿不明所以,以为她是说云天筹胸口上的箭伤。他自然知道那个伤口有多深,那不是支普通的箭!御医说了,矢上有钩,加上射箭之人内力深厚……当初若贸然直接拔箭,定是血肉翻飞,当场毙命。只能用小刀将伤口挖开,他在旁是亲眼看着的,挖得好深,血水泼了一盆又一盆。所幸天筹有很好的武功底子,如果换了旁人,哪能撑至今日?
“朕知道,朕知道,是他救了朕的命。”
“不,你一直都不明白,他的伤……是我给的。”婉盈苦笑着,将一个陈旧的荷包递到上官鸿手中,“还记得吗?这是我原本准备送出的心意,可是,那年你说要娶林家的女儿。我收起了它,整整二十五年。”
“这……”上官鸿盯着荷包上的绣字,震惊得无法开口。竟是这样……当年,他恨天筹横刀夺爱,没想到是他自己将原本握在手里的珍贵悄然放走了。原来,婉盈当初选的人是他,是他……可她为什么要嫁给天筹呢?仅仅因为他不能给她那个名分吗?
“有些事情,一旦失了时机就永远地错过了,你我便是如此。我永远无法原谅你当年为那名位权势弃我而去,更不可能在强权的逼迫下成为后宫众多妃子之一。可是你不明白,还叫我等你……只有云大哥,他了解我所有的心意。什么都没说,他轻易就猜到了我的决定。”
“所以,你就这样另嫁他人!”上官鸿听到这里,怒气一下便冒了上来。为何原本属于他的幸运会落入他人手中?恨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婉盈的坦白,真相却更教他难以接受。
“我自然有嫁他的理由,直至今日,未曾半分后悔。”
那抹坚定刺痛了上官鸿的眼:“为什么要告诉我?依你的性子,不是应该一直藏下去吗?”
“藏着,是因为还在乎;说出来,是已经过去。皇上,婉盈别无所求,只希望您善待千雪,她何其无辜?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出生。您就真的忍心让她承受你所有的愤怒与报复吗?如果……您真的怜惜过婉盈,就请你放过她吧。”婉盈说着,双膝屈地,恭恭敬敬磕下头去。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多年放不下的遗憾,因为是遗憾,所有一直记得,任错觉将它无限放大。原来,真正离不开的,早就融为骨血,一下扯将出来,翻江倒海的疼痛。她爱得理所当然,爱得浑然不觉,如果不是这场撕心裂肺的变故,她可能永远睡在那场青春年少的迷梦里。云大哥……相公……天筹……为何不能醒来听我跟你说呢?婉盈没有后悔,从来就没有……
上官鸿颓然跌坐在椅上,闭眼吞下所有的辛酸。她说已经过去……怪不得,怪不得她今日如此坦然。默然无语,良久,他才有力气撑起身子,朝外头轻喊:“起驾回宫!”
满脑的混乱和复杂,他没有留意任何的异样,他也没有想到,今晚,是他最后一次见天筹,亦是最后一次见婉盈。
第二日,云府来报,云天筹与傅婉盈夫妇失踪,跟着他们同时不见的还有一名老管家。谁也不知道,云天筹究竟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仿佛就像尘埃,他们在风里消失得非常彻底,将半生沧桑,前尘旧梦,甚至骨肉亲情尽数抛闪。上官鸿轻抚着婉盈留下的荷包,敛眉轻叹:“好狠的心……”他到云家探了千雪,以为她会有双亲的消息,谁料到依旧是空。千雪那丫头……不哭,也不闹,但是所有人都看得见她的哀痛,都知道她强撑的伪装。
“你怨吗?”
“千雪替爹娘开心,他们总算可以无牵无挂地比翼双飞了。”她恨什么,娘亲给了她最仁慈的答案,不知道就可以当作有希望。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已不是他们可以负责的了,一切……须她自己去把握。
上官鸿却无法有千雪那样的情绪,祝福……那是他永远都做不到的,他当然恨,恨婉盈的狠心。只是,这么多年,他觉得有些累了。
望着眼前有些失魂的皇帝,千雪忽然感到了他的可怜。不惜一切代价夺了至尊之位,也许,他是个不错的皇帝,可是,他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权力可以掌控别人的命运,却始终抓不住人心。这个君王……在孤寂中变得自私冷漠,对身边的人只是命令,无人能分担他的苦涩与心痛,又抑或是,因为得不到,他的狂妄拒绝了所有的温情?不管如何,结束了……爹娘多年的负累终于卸下,就算……就算付出了残酷的代价,他们终是各自偿了心愿,生死对他们来说也许已经不重要了……可是她呢?她被抛弃了,一个人游晃在空荡清冷的云家大宅,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每天都必须说服自己爹娘不再回来的事实……
“把府上的事情了结了,丫头,你也该回宫了吧?”
“回宫?”千雪低低重复着,回宫做什么?
“自然要回宫,继续当你的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给不了婉盈的,他要给她的女儿,也许,十七年前他抱着刚出生的千雪订下婚约时就有这样的心思,不过当时更恨罢了。
千雪被那“母仪天下”四字震得心惊。他不是嫌她不够规矩,嫌她任性妄为么?所以才会有那场冲突和离别,怎的现在又许下这样的承诺?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相信君王的承诺。从来都是君心难测,日后,只要情势发展不如他心意……一切又会回到原点,她和景飞仍旧握不住自己的未来。而且,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措手不及,麻木至今仍难接受现实。想起爹娘一生与皇家牵绊,勾心斗角间错累了多少深情,她……还要重蹈覆辙吗?
“千雪福薄命薄,怕是承受不了父皇如此的厚爱。”
上官鸿有些恼怒:“怎么一样的不识抬举!你受的教训还不够吗?景飞是皇长子,继承江山大统是他的责任。况且,世间有哪个男人愿意一生只守着一个女人安逸度日?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相公才华出众,存了济世雄心,想要创立不凡的基业吗?用柔情缚住男儿壮志,这就是爱?还是……你只想要一个终日守着你无所作为的丈夫?哼!你要这样的丈夫,朕可不要这样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