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羽的家就坐落在踯躅桥北,临水而建,占地相当广阔,高高的黛墙黑瓦色调幽暗,隐在杂木林间几乎与周围景物浑然一体。香川的富商们都喜欢将别院园林建在清幽的外城,但这座建筑的格局倒是本邸的样子:三轴三进的前宅坐北朝南,相当气派;后院便是内宅花园,探出檐外的桃李已然凋谢,这时节唯有巨大的古藤盘在院墙上,垂下芬芳四溢的累累浓紫花房。
衣羽把缣衣披在阿鸾头上,将他扮作侍女的样子带进后院角门。一进入宅第,某种微妙的违和感就让阿鸾没来由的畏缩起来。然而四下看去,这里毫无特别之处,视野反而还比在外面更澄澈朗畅,周遭就像笼着淡淡的光晕一般,或许是因为此地空气干净得像清水似的缘故吧。
看到阿鸾犹豫不决的样子,衣羽不由分说一把拖起他的手腕向园内走,突如其来的拉力让少年一个踉跄,他慌乱地抬起头凝望衣羽淡雅的背影‐‐啊……发髻里没有赤金点翠蝴蝶簪呢……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反倒让少年自己大大吓了一跳:点翠蝴蝶簪是踯躅桥上狂奔怪妇的头饰,自己怎么偏在这时候突然想起来?对衣羽来说太失礼了!
衣羽当然不会知道对方心里的动摇,她默默不语地带领少年穿过盛开着金色棣棠的小径,宽广又不失精巧的庭院豁然展现在眼前。可阿鸾却根本没有欣赏美景的闲情,他大气也不敢出地小步随行。一路上钗光鬓影,花团锦簇,全都是与衣羽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一见她众人便忙不迭地下拜行礼,看起来这姑娘在家身份着实不低。
&ldo;咦?衣羽姐姐带出去的小婢,好像长高了不少啊?&rdo;温言软语中,一位高挑少女瞥了阿鸾一眼,信口问道,直骇得少年出了一身冷汗。
&ldo;长高了也是应该的嘛。&rdo;衣羽全然不动声色的应道。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答案却意外地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阿鸾正有些纳闷,衣羽已做出劳累不支的样子:&ldo;大白天出门实在累得慌,我想好好休息,不叫你们谁也别来打扰!&rdo;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阿鸾终于成功过关,跟着衣羽来到她的闺房。
&ldo;你在这里什么也不要碰,万一弄出什么声响让他们发觉就不好了。我去去就回来!&rdo;衣羽悄声吩咐着,这一瞬间的缜密温柔让她看起来像极了画中少女。
阿鸾始终有些不放心:&ldo;还是让我帮你找清晓吧‐‐你都已经有了人家了,这样总归不好……&rdo;
&ldo;有了人家?谁跟你说我有了人家!&rdo;衣羽顿时又羞又恼,连声调都提高了。
&ldo;啊?你还没定亲!&rdo;阿鸾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欣喜,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了,&ldo;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你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如果找不到清晓怎么办?如果他不愿见你怎么办,还是我去比较好……&rdo;
&ldo;我必须自己去……&rdo;一瞬间,近乎绝望的哀恸漫过衣羽的眼眸,随即浸染在她悲悯着什么似的笑容里。
画里的人,果然是你啊……阿鸾心中长长叹息。言语已不再受理智控制了,少年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ldo;我……我愿意为衣羽做任何事情!只是为什么非要找到清晓不可呢?他……并不是值得你付出真心的对象啊!明明这世上,有比清晓更珍重你的人……&rdo;
虽然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但是有一点在阿鸾心中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肯定‐‐那就是在看见肖像小影的瞬间,自己已经丢不开如月下白莲一般的画中之人了;即便粉身碎骨、此生不再,也无法磨灭那双烙印在灵魂上的慈悲而温柔的明眸。他是第一次感到为了某个人,自己可以变得温柔,也可以变得勇敢;可以放弃一切,也可以无所不能……
&ldo;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这样对我。&rdo;衣羽的低语让阿鸾一下子回过神来,意识到失态的少年顿时满脸通红,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那女童却淡淡轻笑起来:&ldo;谢谢你阿鸾,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rdo;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这何尝不是阿鸾得到过的唯一肯定:被村人,甚至被生母唤作&ldo;青眼枭&rdo;的他,同样初次确认到自己原来可以为别人做什么,可以被别人需要,甚至给别人幸福。
窈窕的身影转到背阴的窗口,衣羽回头朝阿鸾投去深深一瞥,便从窗口轻盈地一跃而出。绮丽的残像久久映在少年眼底‐‐这一刻,衣羽那因爱恋而成熟的侧脸,看起来就与画中她十七八岁成人的神韵毫无二致。
心头鼓荡不息的感觉让阿鸾忘记了身外的一切,衣羽离去后很久,他依然呆呆地凝视着那空荡荡的窗棂。飘荡在闺房中的甜甜的香气令原本就无法平息的思念更加沸腾,少年只觉得心绪越来越缭乱,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在脚边的大薰笼上……
明明只是打了个盹,可是睁开眼时天居然已经黑透了。阿鸾转动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环顾四周,到处也没有衣羽回来过的迹象。耳听窗外传来模糊的莺声燕语,刚来大宅时的怪异感又不失时机地浮上少年的意识表面……
阿鸾轻手轻脚的走向窗边,小心翼翼的弄破窗纸朝外看去,霎时间一片雪也似的纱幕掠过眼前,像是巨大的羽虫扬起半透明翅翼飞掠而去。待他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碎步而去的侍女飘曳的洁白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