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仅仅把困扰的眼色,在隔座这个家伙身上轻轻一掠而过。他只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是个阔肩膀的人,年纪并不十分老。穿的是一套深色的西装。‐‐不过,也许他连如上模糊的印象也不曾留下。
其实,如果余先生的脑力能够清醒些,他就可以看出:隔座这个穿西装的家伙,正是即刻在这门口高声说话的人;如果他的脑力再清醒些,他一定还可以记起这个人,也就是从汽车上把他扶下来的人;如果他的脑力,能再清醒得和平常的人一样,他一定早已觉察:在路上的时候,这个神秘的家伙,一直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在暗地里追随着他的。
实际上,他从一辆汽车之中,莫名其妙被扶下来,连着,他又莫名其妙,无形被迫走进这家咖啡馆,其间他只走了绝短的一段路;多说些,也不过六七个门面。‐‐至于他在这个离奇的晚上,毕竟已遭遇到了一桩何种的事件?那也只有坐在他隔座的这个家伙‐‐就是从汽车里把他扶下来的那个人‐‐能够解答这个太神秘的问题。
可惜他都不知道。
这时候,他的迷惘的意识,已被那个突兀的语声,从苦思之中拉回来。他无暇再找他的已失落的记忆,而只顾抬起视线,昏乱地,在寻觅那个和他说话的人。
平素,余先生有一个习惯:遇到什么疑惑不决而需要思索的事,他喜欢一面思索,一面把他的脚尖,一起一落,在地上抖动,像是拍板的样子。‐‐在这举目四顾的瞬间,他的脚尖,不知不觉,又在桌子底下颠顿起来。由于脚尖的抖动,他开始觉得他的两只脚,竟是那样的不适意,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了起来。无意之中,他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脚。他在他的脚下,找到了些非常可怪的东西;竟使他的两个眼球,立刻起了凝冻的作用!
&ldo;皮鞋!&rdo;他几乎要出声高喊!
一双皮鞋,那也值得惊异吗?未免太多惊异了!然而不!说出来是自有可惊异的理由的:原来,我们的主角,他有一个古怪的性情,他一向最不喜欢穿皮鞋;也可以说,他的一生,从来不曾有过一双任何式样的皮鞋穿上过他的脚;不料眼前,他竟发现自己的脚上,不知如何,竟已换上了一双他所从来不曾穿过的东西;并且,那双皮鞋擦得那样光亮,一望而知这是十分摩登的式样。
看到了那双皮鞋,再把视线沿着皮鞋逐步看上来。哎!事情越发可怪了!
当时,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他的额上,有些汗液在流出来。他把两个眼瞳,扩张得很大,错愕地向四周乱望,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在找寻出路。他又像准备向身旁的大众提出如下的问句:今天晚上,我,‐‐我到底遇见了怎么一回事?
但是,四周那些浸沉于欢笑中的座客,除了有一两个人,偶然举起诧异的眼光在向他看,谁能知道他的意思呢?
一时他的目光,本能地飘落到附近那支方柱上。他从镜子里面,呆呆照着他的影子。他不照这镜子还好,一照之后,只觉全身的汗毛,每根都已竖起来!原来,他在镜子里面,发现一个奇怪的影子,那个影子,却绝对不是他本人的影子!‐‐他本人的影子不见了!
这里,我们应该把这主角固有的面目,简单介绍一下,方始能让听故事的人,了解这故事的超出乎理性以外的神秘性。
我们的余慰堂先生,在今天以前,他的正确的年龄,已超过五十岁。他是这个镀金大都市中的一个老牌闻人。(平心而论,我们很喜欢谈谈闻人们的故事,甚至,我们有时也喜欢故意造造他们的谣言,因为,多读闻人们的事情,渐渐地,也许我们自己,也就成为闻人啦。)他的外貌,是一个典型的旧人物。他的两眼带点小学程度的近视。在他脸上,留着两撇庄严而美观的八字须。他这两撇小须,至少在最近市面上,正像仁丹商标一样风行而有名。就为人家都很尊重他的小须,于是,这小须在他自己眼内,便也格外显得珍贵。尤其他在无事的时候,最喜欢独自拈捻一下,如同一个好古的人士,玩弄一方小汉玉一样。
以上,便是我们这位余先生的一个速写像。
而现在呢,他从那面神秘的镜子之中看出来,他又看到了一些什么情形呢?‐‐说出来真是太觉可怪了!
再说一遍:镜子里的影子,完全不是他!
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太漂亮啦!
一套浅色的西装,剪裁得入时而配身。洁白的衬衫,配上一条鲜艳的领带;一个梅花形的小钻针,扣在这领带上,在闪烁发光。再看头上,一些稀疏而带白星的头发,却已梳得很光亮,看样子是很花费了些美发浆。这个时髦家伙的年岁,看去顶多只有四十岁。最主要的是:镜中人的小白脸,又光又洁,你拿显微镜来照这整个的颜面上面,你也不会找到半根胡子星。
他的最尊贵的八字小须失踪了!
你想,一个素向穿中装而很旧派的人物,他在照镜子的时候,竟发现了如上那样一个神秘的影子,你想吧,他将发生如何昏迷错愕的感觉?
总之,镜中人的面貌,在他略带近视的眼光里,轮廓还有点像他;而镜中人的样子,却已经绝对不像是他!
如果说,镜中的影子就是他,他怎么竟会变成这种样子呢?
如果说,镜中的影子并不是他,那么,他自己的影子呢?‐‐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