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一年秋,京城杨家。
一团黑影从空中俯冲而下,接近地面时猛一下张开黑色的羽翼,划出一道圆滑的弧度,稳稳当当落在了院中一袭青衫的那人伸出的手臂上。
却是只毛色乌黑油亮的成年乌鸦,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子明亮动人,看起来聪明得紧。
杨仁赭从廊道路过,见那青年折了院里的桂花在那儿逗鸟,驻足训斥道:“元兼,无事便多去房里读书,莫要玩物丧志。”
杨元兼闻言回身,冲他行了一礼道:“有爹爹在朝中,我不便参加会试,读书的事倒不急,我自有分寸。”
杨仁赭被他堵了回来也不恼怒,只是点点头。他这个大儿子自幼便是个有主见的,不需要他多操心。只是次子顽劣,时常被他训斥,不知不觉他便养成了有事没事说两句的习惯。
没想到一晃眼过了三年,儿子没了,这习惯却还在。
想起杨元彬,杨仁赭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悲痛的神色。想他当初将杨元彬放到苏州去,一是为杨家发展商铺,再则是磨练次子的心性和能力。和那唐家的小子对上时,他也没怎么关注。没想到再有消息传来,却是杨元彬的死讯。
杨元兼看到自家父亲脸上熟悉的神色,沉吟片刻道:“爹,前日乡试的桂榜在各省发了,那唐寅是应天府解元。不出意外,最近一两月便会上京来准备会试了。”
“唐寅……”杨仁赭念着这个名字,脸色沉了下来。
“当年在苏州的事太过蹊跷,那黑衣刺客虽说到如今也未得见踪影,但呈报上来他所做的三件事:打劫吴县地主、刺杀宁王世子、刺杀元彬,若说他是为财而打劫地主和掩藏身份的世子,那元彬一事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但若是不从他自身图谋来看,后两次行动也明显不合逻辑。”杨元兼顿了顿,道:
“这其中必定有所隐瞒,而那唐解元,就是其中关键。”
听他旧事重提,杨仁赭面色不愉,“就算知道是那唐寅又能如何,我们鞭长莫及,又有宁王加以阻拦,这三年都拿他无可奈何。现下他是解元,再过不久他若是高中榜首、再得圣上青睐,我纵然是朝中老臣,能如何?!”
杨元兼温然一笑,嘴里却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现在不过区区三年,爹便要将这杀子之仇弃之不顾了吗?元彬若是知道自己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爹还不给他报仇,怕是在黄泉之下也要气得破口大骂了吧?”
“你这话!”杨仁赭气得直吹胡须。
见他要发火,杨元兼神色却是一正,“爹,我知你有所顾虑,但如今正有个绝好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唐寅进京赶考,他若真连中三元,我们无计可施,可若是中不了呢?”
“他中科第一,又中了解元,这会试……应当不成问题吧?而且听说他风流倜傥,想必相貌生的也不错,这殿试我看也难不倒他。”杨仁赭摸了摸胡子,皱着一张老脸客观分析道。
杨元兼有些无奈,“我是指,让他考不上!这京城乃是天子脚下,是我们的地盘,宁王远在南京,顾不得他,而唐寅不过一介书生,若科举不得,不就任我们揉捏了吗?”
“这事……”杨仁赭抬眼一看,见自家儿子眼神认真,摇了摇头道:“既然你心中已有思量,就放手去做罢。不过——”杨仁赭话锋一转,颇有些嫌弃地看向杨元兼肩上那只足有半臂长的乌鸦,“这鸟看着怪不吉利的,还是赶紧扔了吧。”
杨仁赭话音未落便见那乌鸦掉头看来,黑溜溜的眼珠子看得他心头一颤。杨仁赭捏了捏胡子,转头走远。
杨元兼抬手摸了摸乌鸦的小脑袋,微微一笑,“别气了,我家离儿聪明着呢,我可舍不得把你扔掉。走吧,带你吃点东西,一会儿帮我送几封信……”
杨元兼也转身向书房走去,肩上的乌鸦低下头蹭了蹭他的脸侧,而后抬起脑袋,不吵也不闹,如同一尊雕塑立在杨元兼的肩侧。
……
同年九月,苏州吴县。
水路边上两行垂柳随风摇曳,身着白衣青袍的书生早早地站在船头,身姿挺秀,黑发随意散在身后。如盛了满湖波光般的眸子随意瞥向岸边,便有不知哪家的姑娘暗自生了情愫。
“这骚包!”祝枝山在桥上见着了,忍不住唾骂一声。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穿着的一身金粉交加更为亮眼的外袍。
小船在锦泛街的桥头靠岸,唐子畏带着季童从船上下来,还未来得及与等在桥头的唐申等人说几句话,就见李县令带着一帮子衙役迎了上来。
“唐贤弟,我向来道你是个才子,没想到竟一举成了应天府解元,实为我吴县好好扬了一次名啊!”李续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行人纷纷驻足望来。
“应该的,应该的。”唐子畏避不过他,只好笑着与他寒暄。
这两年唐子畏也算是刻苦了一次,将脑海中属于唐寅的那份记忆都拿出来重新碾碎又吃了一遍,四书五经也研读了一年半载有了些造诣。就是那一手书法,无论如何都留了一分锋芒,始终学不成唐寅原本的秀润端丽,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刻意去模仿。
或许书法就是真正能反映一个人心境的东西,笔随意动,唐子畏不去想了,写出来的字反倒多了几分行云流水的洒脱。
李县令是想与唐子畏多说几句的,奈何自己一开口便将唐子畏身份点了个透,周边聚来的路人、书生、甚至还有听到名头便等着过来说媒的媒婆,各路神仙齐涌而来,衙役都被冲散了一批。
唐子畏见势不妙,告了声罪连忙丢下县令大人逃之夭夭。
一刻后,身披一件碎花袍子的唐子畏和祝枝山一众人从小巷里探出头来……
“季童呢?”唐子畏看了看身边的几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