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汪霞她们出村的时候,梁邦骑着车子,挎着盒子枪,跟着送信的人出了保定城,朝别离两年多的家乡‐‐梁家桥急冲冲地走了来。
还好,今天由于夜袭队没有外出清剿,送信的人一去就找见了梁邦。送信的人怕老松田和刘魁胜心里起疑,不让梁邦回来,假说梁邦的老娘是黑夜得暴病死的,根本没提让炮楼上鬼子打死的事。
梁邦听到老娘死的信,真像有人在头上浇飘凉水,强压着自己悲痛的感情,到刘魁胜面前去请假。别看刘魁胜是夜袭队长,却不敢做这个主,他忙跑到松田跟前去请示。由于这几个月的清剿,公路上的封锁沟加深了,防务增强了,老松田看看地图,又知道梁家桥紧挨着据点,靠近公路,为了买动人心,就准了梁邦三天假归家治丧,还送了些东西发了笔埋葬费,并且一再嘱咐梁邦,要像模像样地办理办理。为了显示对部下的关怀,老松田还特意给梁家桥据点的日本曹长挂了个电话,要他们对梁邦办理的丧事多多给予协助。电话打到梁家桥,确实起了好大的作用。清早,梁家桥日本曹长听联络员说:&ldo;夜间,一个端灯外出的老太太被打死了,是城里一个干夜袭队的母亲。&rdo;当时,他根本就没拿耳朵听。他觉得打死一个中国人就好像碾死一个蚂蚁。等接到宪兵队长松田少佐的电话,知道捅了马蜂窝,生怕落贬斥,担不是,因之,松田在电话里怎么指示,他就怎么答应;松田没问人是怎么死的,他也没有提。等他撂下耳机子,忙将乡长、保长传了来,让他们在梁邦到来以前,赶紧将办丧事的一切东西操持齐。梁邦和他姐姐玉环还没到,家里就热闹起来,不过出来进去的都是些伪乡公所里的人。
去保定送信的是梁邦近房里的叔叔。当他陪伴梁邦来到离村三几里远的地方,才告诉梁邦他娘死的真实情况。梁邦听说,立刻蹲在公路上大哭起来,一边哭啼,一边责骂:&ldo;都怨我,怨我这个混蛋儿子不孝顺,让老娘落了那么个下场。我家去拿什么脸见那街坊四邻?见我的姐姐?……&rdo;他近房叔叔好说歹劝,劝了一大会儿才算劝住了。
梁邦从地上跳起,擦擦眼泪,顺公路朝东望去:梁家桥村南据点里的炮楼子,像个高大的望乡台。就是这座炮楼子里的日本人,用枪弹夺去了他母亲的生命。他低头看看腰间的枪,恨不得立刻去报仇,可是……枪是日本人发的,眼下自己还在夜袭队,那又怎么能行?不,娘的仇不报,五尺高的汉子,又怎么去见人?他像个沙漠里的夜行人,一时难以确定自己要奔的方向,心里烦躁异常。梁邦进了家门,一眼瞅见躺在床板上的老娘,扑上去&ldo;娘呀娘呀我的娘&rdo;地喊叫着,放声大哭起来。
玉环领着汪霞,抛开村南的据点,绕过公路,&ldo;娘啊,娘啊&rdo;长一声短一声地跟在他男人的背后,啼哭着进了村。汪霞用块羊肚手巾捂住脸,挽住玉环的右臂,也&ldo;婶子&rdo;&ldo;婶子&rdo;地哭起来。二人互相搀架着一直哭到梁邦家的院里。梁邦鼻涕眼泪地跪迎出来,向汪霞和他姐夫田常兴各磕了个孝子头,而后,陪同着来到他母亲的尸体跟前,又&ldo;唔哇唔哇&rdo;地大哭了一场。
天黑下来,里间屋的窗户挡上,点上了油灯,帮忙办事的人们都回了家。不大的屋子,只剩下四个人:梁邦、玉环、田常兴和汪霞。
汪霞瞅瞅苦丧着脸背靠墙坐在炕边上的梁邦。他中等身材,身子板很结实,古铜色的四方脸上,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并不带有那种贼古溜滑、立眉横眼的特务样。外形不能说明内心。汪霞叮咛自己说:&ldo;不能这样看人。&rdo;
&ldo;娘的死,你是知道的。六十多岁的人啦,落了这么个下场,真,你看怎么办吧?&rdo;玉环扯起衣襟擦擦滚流不止的泪水,抽抽嗒嗒地说。
梁邦听了姐姐不凉不酸的这么几句阴阳话,心里像吃了几颗蒺藜豆,扎扎刺刺地疼。他睁大眼睛没奈何地说:&ldo;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呢?&rdo;
&ldo;你有什么办法?这就看你的心意了。在城里你混着有权有势的差事,谁见了都怕三分。娘拉扯大了你,没沾过你的光,得过你的济,难道有你这样的儿子,平白无故被人家打死了,就一声不吭地两杠子一夹、抬出去埋了算拉倒?要那样,你这做儿的心里过得去?&rdo;
&ldo;我心里过不去,可又该怎么办?&rdo;
汪霞怕墙里说话墙外听,忙朝田常兴丢了个眼色。田常兴立刻朝院里走去。接着,她提醒姐弟俩说:&ldo;自己家里人说话,将声放小点,万一说走了嘴,讲个犯病的话也不要紧。&rdo;屋里沉静了好半天,梁邦心里七上八下地乱翻个子。他一根连一根地吸着呛人的纸烟,烟雾塞满了昏暗的小屋。&ldo;姐,实话告诉你吧,&rdo;梁邦将甩到屁股后头的驳壳枪拽到胸前说,&ldo;大霞妹子也不是外人,当时我真想钻进炮楼子揳死他几个,给娘报这个仇。可是……&rdo;他眼睛一转,问:&ldo;我姐夫呢?&rdo;
&ldo;他到院里去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讲吧。&rdo;梁玉环说。梁邦摇摇头,出了口长气,坐在炕沿边上自言自语地说:&ldo;干我这个差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叫个什么!&rdo;汪霞觉得这个时机应该张嘴说话了,欠欠身子,略向前一挪:&ldo;既然邦哥没把我当成外人,我就插一句。说实在的,俺们村凡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是孝子,如今你又在城里混着有名气的事,要是我婶子这么不声不响地掩埋了,别说亲戚朋友看不下去,就是我,也觉得大不应该。&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