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了起来。青年听到动静抬起了头,正对上她的眼,一瞬间的清明灵动尽入她眼底。
这一回,她看清了。
是那双眉,长而有峰,斜飞入鬓,三分清柔七分凌厉,混合而成一种刚中带柔的英气,是她曾在铜镜中细细端详的不舍,是他用心描绘的痴迷,是他一刹那的失神,是她自以为是的错觉--
“眉若远山,目如晨星,我最是喜欢。”
她转身就走,步子又快又急。不会再对任何人付出真心了,是他自己说的。都快四十岁的人了,真可笑。
她一边走一边想。真可笑。那人还是个男的,他当真是放浪不羁惊世骇俗,十五岁想娶自己的堂姐,三十几岁了反而不肯娶妻不近女色,对男子情真意切起来。
等等……娶妻,男子?
虢国夫人在走进贵妃院中时突然站住了。她忽地想起那一年,他还是兵部侍郎,正当官场得意青云直上,又长得一张招人的脸,在宫里走动勤了,便不经意地打动了新平公主的芳心。
公主热情而大胆,直接去找皇帝诉说衷情,要他赐婚。皇帝哈哈一笑,便开了这个金口做媒。
起先她并不知道这事,贵妃派人来请时,也以为只是寻常召见。那天也是在兴庆宫,大姐和八妹先到了,她独自赶到贵妃院前时,正厅附近守了不少金吾卫。贵妃身旁的女官引她从侧面绕行:“陛下和侍郎在厅里呢。”
虢国夫人经过厅旁故意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大厅里静悄悄一片,什么声响也听不见。她凑近了想听听他们是不是在商谈政事,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像是什么硬物敲在了桌子上,接着是皇帝低沉的怒喝:“大胆!”
她吓了一跳,头一次见皇帝对他们杨家人这样发火,急忙跟那女官一起赶去见贵妃。
三姐妹正在后堂闲话,她问起陛下在后宫召见,为何又单独和杨昭闭门议事。三个人互相神色微妙地看了几眼,大姐才告诉她陛下有意让杨昭尚主之事。
其实她猜她们几个早就知道了,只瞒着她一个人。当年她和杨昭的私情并不是秘密,只是没有人故意说破而已。
她们以为她会发对吗?当然不会,尚主这样增光添彩盛恩隆宠的好事,为什么要反对?他们是众所周知的同宗堂姐弟,一个朝廷重臣,一个诰命国夫人,反正他的妻子不可能是她了,不如让他娶个金枝玉叶,还能光耀门楣。
贵妃看她表了态,放心地笑了起来,亲手剥了一颗荔枝给她:“今年新上的荔枝,刚从岭南快马加急送过来的,晨露犹在,三姐尝一尝。”
荔枝还没吃到嘴里,前厅的内侍小黄门急匆匆地跑来报信:“贵妃娘子,不好了!侍郎当面违抗陛下旨意,触怒龙颜,陛下命金吾卫拿下他治罪!”
韩国夫人恼道:“六弟到底在想什么呢?三十好几不娶妻也就算了,陛下金口将金枝玉叶下嫁,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居然抗旨拒婚!”
秦国夫人眼睛瞄着虢国:“我早说六哥迟迟不娶亲是别有隐情,还是应该先问一问他的意思,探探口风。这下好了,直接捅到陛下面前去,想转圜也没了余地。”
贵妃还算沉着,问内侍:“侍郎他是怎么说的?”
内侍道:“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说:今生拘于世俗,无法和心爱之人长厢厮守,宁可终身不娶,大概这样的意思……陛下本只是不太高兴,侍郎又说……又说……”他支支吾吾地看着贵妃,不敢说下去。
“又说什么?”
“又说陛下将心比心,定能体谅他的苦处……陛下这才大发雷霆。”
贵妃蹙着眉思量,她不说话,韩国、秦国夫人也不敢开口拿主意。虢国夫人却坐不住了,霍地站起就要往前厅去。
贵妃叫住她:“三姐,你去做什么?”
她气急败坏地回道:“去求情!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被陛下责罚?”
那句“今生拘于世俗,无法和心爱之人长厢厮守,宁可终身不娶”一出来,她就坐不住了。他说过要娶她,她欺骗辜负了他,他却依然谨记当年的承诺,二十年未曾变过,为她终身不娶,这样的情意叫她如何不动容?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可以为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世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好了,她是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虢国夫人,一个寡妇,早就没什么名声可言了。只要杨昭不怕,她就也不怕。
最后还是被贵妃拦了下来,命大姐八妹看着她,自己去劝抚恳求陛下。皇帝看在贵妃面上饶恕了杨昭,没有贬他的官,只是让他在青砖地上跪了一夜,第二天摆驾回太极宫,宫人才忙把杨侍郎搀扶起来。
大概是夜里凉气侵体,回去后他病了半个多月才好。
她去探望了他几次,可惜每次裴柔都形影不离地在病榻旁伺候,他也把她不支开,没有机会独处。
在他家里听到婢女们偷偷议论这事,却是另外一个版本:侍郎与裴娘子患难中结下真情,来京之前承诺娶她为妻,但因为身份悬殊而无法践行;如今陛下欲将新平公主下嫁,侍郎严词拒绝,自陈“今生拘于世俗,无法与心爱之人结为秦晋之好,宁可虚悬正室终身不娶,以全信誓”。
裴柔原本还战战兢兢,怕公主来了之后没有她这个出身微贱的妾室的容身之处,这下吃了一颗定心丸,俨然以一家主母的身份自居,见了虢国夫人竟也敢跟她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