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烟正与王府里的小厮吃茶吹牛,闻言忙掷了杯出来,主仆两个笼鞍上马,风驰电掣,不一时出城,来到庵前打环叫门。水月庵的姑子听说是荣国府里二爷来了,都大惊失色,连忙迎到禅房坐着,命人上茶。宝玉那里肯吃,只问:&ldo;有个芳官,是不是投身在你们这里?&rdo;那姑子却不认得什么&ldo;方官&rdo;&ldo;圆官&rdo;,闻言发了半天愣。茗烟一旁提醒道:&ldo;他原是荣府里的丫环。&rdo;
一语提醒了那姑子,拍手道:&ldo;原来是他,二爷问他做什么?&rdo;茗烟骂道:&ldo;你管我们爷问来做什么?你只管叫他去就是了。&rdo;那姑子连连自说&ldo;该死&rdo;,忙忙的去了,不一时回来,木着脸道:&ldo;二爷快别问了,圆觉‐‐就是二爷说的什么方官,如今改了名字叫圆觉了‐‐谁知是个不知礼的,凭人怎么说,只是死不肯出来。&rdo;宝玉叹道:&ldo;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这个性子。&rdo;因问姑子,&ldo;他在那里,你带了我去。&rdo;
姑子遂带路,来到庵中一角柴房,指着道:&ldo;他就在里面。&rdo;茗烟早又骂道:&ldo;好啊,好好的人叫你们拐了来,是当骡马一样关在柴房里的么?&rdo;那姑子委屈道:&ldo;是他自己与净虚师父犟嘴,师父骂了几句,说要关他在柴房里饿上半日,他恼了,索性住进去不肯出来,并不是我们关他。二爷不信,看那门上可有锁么?&rdo;茗烟不信,挥拳踢腿的要打。宝玉忙拦住,劝道:&ldo;听起来确是芳官的脾气,他必不致撒谎。&rdo;遂来至柴房前,轻轻的扣门叫道:&ldo;芳官,是我,我看你来了,你开开门,我同你说话。&rdo;门里只是寂然无声。
宝玉又叩求多下,方听见里面人带泪说道:&ldo;二爷请回吧,从此只当我是死了。&rdo;宝玉那里肯去,只道:&ldo;我好不容易出来,你总得让我见一面。&rdo;里面又复寂然,半晌方冷笑道:&ldo;二爷果真要见?可别后悔。&rdo;宝玉且不懂,只说:&ldo;当然要见。&rdo;话音未落,柴门&ldo;哗&rdo;一下拉开,一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站在门前,问:&ldo;二爷果然要见我?&rdo;宝玉定睛看时,唬的仰面后退,惊道:&ldo;你是谁?何故唬我?&rdo;那人早又将门关了,冷笑道:&ldo;我说你并不会愿意见我。&rdo;宝玉身上颤抖,指着那门问姑子:&ldo;这人是谁?&rdo;那姑子苦着脸道:&ldo;他不就是爷说的什么方官儿了?进庵来,改了名字叫圆觉,可是半日不闲的,没早没晚只管与师父斗嘴。一时恼了,自己将杯子砸个粉碎,抓起瓷片就往脸上一阵乱划,就变成这样儿了。&rdo;
茗烟方才叫的门开,见那芳官形容虽似,然而伤痕累累,皮肤外翻,直如鬼怪一般,只唬的一阵连滚带爬,这时重又迎上前来,抓住姑子问道:&ldo;胡说,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划伤自己?从前他那样爱俏,那样抓尖儿,如何肯无缘无故划伤了脸?你们把好端端的人拐了来,方的改成圆的,作践得不人不鬼,还说不是害他?我这便抓了你去回太太,必要打死你。&rdo;姑子唬的跪地磕头,叫着:&ldo;阿弥陀佛,屈死我了,谁敢无故伤人?真真儿的是他自己划伤的。二爷不知道,这圆觉性子最是古怪,谁也拗不过他的,满世里再没第二个。原听说他从前学过戏,平常我们央他唱两句,死不肯开口;不要他唱时,又独个儿哭一回唱一回,扰的人睡不成,连净虚师父都拿他没法子。他为着和师父治气,自己锁了柴门不肯出来,眼错不见的,又把脸也划花了。爷若不信,只管问他。再不然,问净虚师太和芹大爷。&rdo;
宝玉听了,泪如雨下,又问茗烟:&ldo;芹大爷是谁?&rdo;茗烟想了一想道:&ldo;是了,就是后街上周大奶奶的儿子,三房里的芹四爷,专管尼姑道士的。&rdo;
只听芳官在内说道:&ldo;你们不必拷问他。确是我自伤面目,与他无干。二爷快去吧,看这里气味不好,薰坏了你。以后也不必再来。&rdo;宝玉听他语中犹有关切之意,更是心痛如绞,五内摧伤,欲要去,那里舍的;若不去,又无话可说。茗烟只觉的这庵里充满诡异之气,只巴不的就去才好,因苦劝道:&ldo;二爷走罢。就是舍不得他,也总要先回了家,再找个大夫来想法子治好了脸上的伤,还恢复从前模样儿才是。&rdo;
宝玉听他说的有理,且也无别法,只得上马去了。方出门来,却忽听一声清唱断云裂帛,越墙而来,唱的正是从前芳官为宝玉献寿那夜唱过的《赏花时》:&ldo;翠凤翎毛扎帚叉,闲踏庭前扫落花……&rdo;细细一缕刺入心中,宝玉顿觉锤心刻骨,痛不可抑,&ldo;呀&rdo;一声大哭起来,便要搂马回去,茗烟生怕回府晚了累他受罚,死劝着去了。
是夜,宝玉梦里只见许多红粉骷髅轮番地来找他,一时花容月貌,一时凶神恶煞,宝玉在梦里问道:&ldo;姐姐们是谁?与我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为何要戏弄于我?&rdo;那些女鬼便都冷笑道:&ldo;无冤无仇?我们本来都是好端端的女孩儿,只为认得了你,也并未做过什么不齿的事,就白白丢了性命名节。你倒只管养尊处优,如宝似玉地装好人,是何道理?&rdo;
宝玉听说,只得再用心认去,却见那些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金钏、晴雯、芳官、香菱、司棋一干人,其中又有尤二、尤三姐妹两个,忙施礼道:&ldo;宝玉自知有得罪处,却并非有意冒犯。香菱姐姐为何也怪起我来?两位尤姑娘更是只有数面之缘,何以这般见责?&rdo;
香菱笑道:&ldo;我来此原不为寻你,乃因绛珠仙子销号之时将届,故而特来探看于她,订立相会之期,也好早做准备。恰遇见司棋妹子魂灵儿,便站下来叙一回话,并不想遇见了你。&rdo;
宝玉道:&ldo;既不是来寻我的不是,如何又做出许多鬼脸来吓我?&rdo;
尤三姐冷笑道:&ldo;你自己心里有鬼,倒只管怨人。我且问你,既说我们无冤无仇,你何以坏我名节,毁我姻缘,断我性命。如今既然狭路相逢,少不得有仇报仇,欠命还命。&rdo;说罢,提了剑便欲刺下。
忽见一女子腾云驾雾地赶来,叫道:&ldo;休要伤她。&rdo;宝玉回头看时,却是黛玉,忙挡在前头叫道:&ldo;妹妹留心,且莫管我。&rdo;那些女子笑道:&ldo;见了他林妹妹,倒还有些良心。&rdo;又都上前见礼,口称&ldo;绛珠仙子&rdo;,意甚恭谨。黛玉并不答话,只用力将宝玉一推,如坠五里云中。
宝玉大叫一声,醒来,一身的汗。袭人忙披衣趋近,问他:&ldo;怎的了?做什么梦了?&rdo;宝玉抚着胸口叫道:&ldo;林妹妹可回来了?&rdo;
袭人失笑道:&ldo;好好地睡在这里,哪来的林妹妹?&rdo;宝玉方知是梦,终不放心,遂对袭人说:&ldo;你叫起一个小丫头,要她去潇湘馆探一探,看看妹妹可好?&rdo;袭人笑道:&ldo;这大半夜的,无缘无故去敲门,你林妹妹岂不恼呢?若再惊起别人来,就更不好了。&rdo;
宝玉情知有理,只是放心不下,遂向袭人说起梦中所见,叹道:&ldo;那个地方儿,说起来原有些熟悉,倒好像什么时候去过似的。便是这些人,也都像是旧相识,只不知为何这样怨恨于我。&rdo;说着又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