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一种对每个人都有同等约束效力、所有人在它面前都平等的东西,是中国古代社会无从设想的。平等?则置君父于何地?平等,岂非让奴才们上脸上头?这当然断乎不可。于是便有一系列的所谓道德律令: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与妻纲。一则为纲,一则为目,岂能平等?
有人说,中国古代社会虽无&ldo;法律面前人人平等&rdo;,却有&ldo;道德面前人人平等&rdo;。理由是:它要求每个人都必须有道德,即便贵为天子,也不例外,因此平等。这种说法,简直就是欺人之谈。如果不是别有用心,至少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ldo;天有十日,人有十等&rdo;,&ldo;惟上智与下愚不移&rdo;,哪有的平等可言?
君臣、父子、官民、主仆,各有各的道德准则和道德要求。君应仁,臣应忠,父要慈,子要孝。义务不同,权利也不同。君可以杀臣,臣不能弑君;父可以训子,子不能责父;可以罚民,民不能告官,又哪有结果的平等可言?儒家说得好听:&ldo;人皆可以为尧舜。&rdo;可是君臣主仆所修德目各不相同,君主修&ldo;王道&rdo;,越修越霸气,臣仆修&ldo;奴性&rdo;,越修越窝囊,怎么会一样地都是&ldo;尧舜&rdo;?
然而道德却要求平等。原始社会之所以有一种恩格斯说的&ldo;纯朴的道德&rdo;,就因为在氏族和部落内部,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没有这种平等,就不会有道德的要求。就拿仁义礼智信来说,仁就是爱人,义就是助人,礼就是敬人,智就是知人,信就是信任他人和取信于人。但如果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所有这些就都无从谈起。不平等的人怎么相爱呢?又怎么可能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呢?
可见,问题并不在于或并不完全在于&ldo;以道德代法制&rdo;,还在于这种用来代替法制的&ldo;道德&rdo;又是不道德或不完全道德的。既然如此,这种制度的碍难成功和必然走向山穷水尽,也就自不待言。因为&ldo;以道德代法制&rdo;原本就有问题,何况这&ldo;道德&rdo;还不一定道德!
那么,我们又为什么要选择这种道德,这种制度?
因为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
正如&ldo;以道德代法制&rdo;未必就不行,群体意识也未必就不好。人,毕竟是社会的存在物。人与动物的区别之一,或人较动物的高明之处,确如儒家所言,是人能&ldo;群&rdo;。人的自然生存能力并不如动物。他力大不如牛,速疾不如马,高飞不如鹰隼,深藏不如鱼龙,惟有结成群体,才能克服个体无法克服的困难,承受个体无法承受的压力,从而存活下来发展下去。当然,动物也有群。但动物的群不如人牢靠,因此才有&ldo;如鸟兽散&rdo;的说法。可见,自觉地意识到必须群,是人之为人的特征之一。
问题在于,任何群体都是由个体集合起来的。不论个体的存在价值,其实也就等于否定了群体。恰恰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文化犯了一个错误:只强调群体的意义,不承认个体的价值。群体总是伟大的,叫&ldo;一大群&rdo;。个体总是渺小的,叫&ldo;一小撮&rdo;。甚至在前些年,当一个&ldo;个体户&rdo;还是有风险和被人看不起的。我们总是被告知:&ldo;大河不满小河干,锅里没有碗里也不会有。&rdo;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锅里不骨,碗里也确实不会有,但没有小河都干了,则不知大河里的水又从何而来?
否定个体的存在价值,也就必然不承认个体的独立人格。没有独立人格,就没有自由意志,也就不骨民主和法制。这样,赖以维系群体的,便只能是人身依附关系。那么,这样一种人际关系要怎样才能维持呢?无非两个办法,一是暴力,二是哄骗。这两种手段咱们都有,那就是&ldo;霸道&rdo;和&ldo;王道&rdo;,也就是高压和怀柔。不过,高压和暴力难以持久,还是尽量以怀柔和哄骗为好。三纲五常这些&ldo;伦理道德&rdo;,就是用来干这活的。
因此,中国古代社会就一定要以道德代法制,而且那&ldo;道德&rdo;也一定是不道德的。因为非如此,便不足以维持人与人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
人与人之间既然是人身依附关系,则其中的每个人也就都不可能有自由意志和独立人格。因为依附者既然要依附于他人,就得交出自己的意志和人格;而被依附者为了保证他人心悦诚服和心甘情愿的依附,也不能不多少迁就一下依附者,尤其是迁就一下他们的&ldo;集体意志&rdo;和&ldo;集体愿望&rdo;,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大家都能接受或无法反对的&ldo;道德的象征&rdo;,宽和仁爱,通情达理,没有个性,还能行礼如仪。这正是刘邦能当皇帝而雍正难免挨骂的原因:刘邦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的主张,雍正却个性太强。
项羽、曹操、武则天、海瑞,也一样。
事实上,本书品评的这向个人物之所以那么有魅力,就因为倔们有个性,而且个性很强。比方说,项羽就比刘邦有个性,曹操就比齐备有个性。所以,尽管项羽打了败仗,曹操背了骂名,我们还是打心眼里更喜欢项羽而不是刘邦,更喜欢曹操而不是刘备。不过实在地讲,刘邦毕竟还有些个性,也还不乏可爱之处,刘备就一点也不可爱了。老刘家祖孙相去如此之远,这可真是&ldo;一代不如一代&rdo;。
其实,岂止只是老刘家,整个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也都有点江河日下的味道:明清不如宋元,宋元不如汉唐,而汉唐又不如先秦。不信你拿海瑞和曹操比比,拿雍正和项羽比比,就不难发现他们也不可同日而语。海瑞当然比曹操道德高尚,却也乏味得多。雍正和项羽相比,显然成熟多了,却远不如项羽让人激动,令人心仪。甚至连死,都死得不如项羽,真是&ldo;死不如他&rdo;。文化毕竟是为了人和属于人的。如果&ldo;人&rdo;越来越个性和魅力,那么,这种文化自身还能有多少魅力,就十分值得怀疑。
这似乎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
马克思在谈到物质生产的发展与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时曾说过,希腊艺术和史诗是&ldo;高不可及&rdo;的,希腊文化作为人类童年时代&ldo;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rdo;,也是&ldo;永不复返&rdo;的。的确,西方现代文明尽管成就辉煌,举世瞩目,但较之希腊文明,却少了许多天真烂漫和英雄气质。这就像一个老年人,即便功成名就,英雄盖世,也总不如青春年少那么迷人和动人。先秦汉魏是我们民族文化&ldo;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rdo;,当然应该&ldo;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rdo;。所以,雍正不如项羽可爱,海瑞不如曹操有趣,也并不奇怪。
不过,马克思也指出,一个成年人固然不能再变成儿童,但儿童的天真却应该使他感到愉快,他也应该&ldo;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rdo;,使自己的&ldo;固有性格&rdo;在&ldo;儿童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着&rdo;。这并不容易。对于我们来说,又似乎更难一点。因为我们至今还未能对我们的文化有一个科学、客观、冷静的清理和分析,不是全盘否定,就是盲目乐观,感情用事的成分很大。文化的研究固然不能无动于衷,冷漠无情,但过多地掺入感情,却不但无助于问题的解决,而且危害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