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拿村蛮野调比拟科举八股,这狂妄无度的言论让清方一时间愣住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说道:&ldo;你怕是癫了才说这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疯话!&rdo;
&ldo;大逆不道无法无天?谁的法,谁的天?卢山长你得了那些法度规矩的好处,自然认定它们是对的是不可侵犯的,然后再拿那些规矩来教弟子们,好让他们也认定是对的不可侵犯的。可你知道这些规矩给你的好处是哪里来的吗?是从那些不得不守规矩的人的汗里面、泪里面、血里面、命里面榨出来的!你是在享用那些人的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还教别人也去巧取豪夺,继续享用那些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rdo;
这番话说得清方嘴唇都哆嗦起来,温玉般朗润端丽的面孔一片惨白:&ldo;我卢焘若是你说的这种人,就叫天打五雷轰!&rdo;
月坡无可奈何地摇头道:&ldo;那么卢山长告诉我这又是哪门子的法度规矩‐‐就凭你那区区几文束脩,可买得起身上单绫衫的一条袖子?&rdo;
清方顿时露出迷惘的神色,可阿鸾晓得得很清楚‐‐这些衣服鞋帽、吃喝用度的杂事,都有卢府里的专人打理,书呆子清方何曾沾过手。
&ldo;反正你是拿话作践我!&rdo;到头来清方也没弄明白,一旦超越了书本上的闻见道理,他的言谈神态便和蒙童斗嘴没有什么分别,&ldo;好好!你清高你正直,清高正直到成个亲还闹出人……&rdo;
说到这里,清方倒自己先住了嘴,因为牢房中被一层沉重的气息笼罩了,连身为局外人的阿鸾都能感觉到这异样的沉默里潜藏的崩坏味道。月坡面无表情,眉目间的烟云清露却早已染上愤怒的昏黑。他不发一语,良久之后才抬眼看着清方,眼里却俱是陌生和疏离:&ldo;一天之内,两犯我的禁忌……这唯有清方你能做到,也只因为是你,我才一再容忍……&rdo;
这次月坡没有喊卢山长,而是像称呼同窗好友那样叫了对方的表字。可清方一点没有欣喜,反倒急切地要开口辩白什么,却见月坡决然地挥动衣袖:&ldo;没有下次了。我再不会见你,卢清方。&rdo;
清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了,那典雅精致的眉眼更显得纤弱而伶仃。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举起手,示意退到一旁的狱卒过来。
狱卒上前一边当啷啷拖动铁锁链打开木栅,一边朝月坡低声嘟哝着:&ldo;不识好歹的东西,卢大爷可是来放你出去的!&rdo;
就算听见这话月坡也毫无谢意,堂而皇之地走出牢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见狱卒就要关栅上锁,一旁的阿鸾慌忙高喊:&ldo;卢山长救我,我是罗鸾,是阿鸾啊!&rdo;
失魂落魄的清方近乎机械的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阿鸾好一番才认出他来:&ldo;咦?你怎么也在这里?&rdo;显然他刚刚完全没注意到少年的存在。
阿鸾都快哭出来了:&ldo;我是被误抓进来的,卢山长,我是冤枉的啊!&rdo;
这下监房里顿时炸了锅,众人纷纷拥过来,也不问原因就如法炮制地哀告求情,连长舌妇们也跟着凑热闹学嘴学舌,粘嗒嗒的糊满了栅栏,那场面真是不堪入目。狱卒当然是看不到的,他一边喝骂囚犯一边指着阿鸾,犹豫地向清方问道:&ldo;这小子也是卢山长的……&rdo;
被少年看到了自己失态的模样,清方倒没多少羞愧的意思,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ldo;他呀?他是我弟弟的玩意儿什么的。&rdo;
&ldo;原来是卢二爷的……&rdo;狱卒也就收起凶狠的神色,眼光里透出轻蔑和不屑,他对阿鸾努了努嘴示意别磨蹭快点走。
少年这才明白为什么清方态度如此淡定‐‐自己在他眼里,根本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甚至连人都不是,就跟小猫小狗文玩器皿一样,只是个玩意儿,纵使当面出丑也完全不必在意。
‐‐这就是法度规矩。
因为这样的规矩,自己和清方、清晓之间的距离,也许比跟魑魅魍魉之间的距离更远吧。站在更深夜阑的街头,七月末微微染上秋气的风中,阿鸾再一次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又不由自主地佩服起月坡,这个舍得放弃自己读书人的旧身份,敢于直陈真相,堂堂正正地和清方、和守护着清方的规矩昂然对抗的浪荡头陀来。
所以他才能写出轰动香川的传奇戏,才能和黑白无常从容交谈吧。月坡之所以拥有与众不同的见识气度和行事风格,会不会因为他有着与众不同的&ldo;眼界&rdo;呢……
野戏台大火的事情,阿鸾是第二天才听到人说起的。
昨夜徽调戏班因为上演《两世缘》而惹了官差来拿人,一个副末趁着兵荒马乱,躲进后台杂物堆里逃过一劫,却不期碰见了更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差役前脚刚走,戏台后脚就陷入熊熊大火之中,这场火来的莫名其妙。当时三更半夜,人群早已奔散,街上干净得就像泼了水似的,连只野猫都没有。可烈焰就这样凭空而起,一瞬间蔓延成灾。副末没了命地夺路而逃,却在火海中央,迎头撞上一个白衣妇人。
大惊失色的副末不顾情势危急,本能地要拉她一起逃生,却没想到反被一把拽住。白衣妇人的手劲大得出奇,站在烈火中央纹丝不动,凭他一个大男人的力气竟根本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