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妈妈推门进来了。
&ldo;早点休息吧,天天这样……&rdo;
他没有做声,也没有看他的妻子,半卧在藤睡椅上,望着那墙上的电灯开关。右侧茶几上有一只景泰蓝烟缸,烟缸里躺着七八根只烧了三分之一的中华牌香烟,还有一根点着的带着半寸烟灰在冒烟。许淑宜见房里空气不好,艰难地走到窗前,拉开帘子,把窗户打开一半。
&ldo;钢琴已经锁了,钥匙我拿着,再不会吵你了。&rdo;许淑宜把钢琴钥匙亮给他看。
他没有做声,只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ldo;你每天这样怎么行啊!&rdo;许淑宜坐下说,&ldo;唉!我的腿又不争气,陪你出去走走都不行,你自己去散散步吧!&rdo;
&ldo;不,&rdo;彭其摇摇头说,&ldo;不要叫别人看见我这副脸。司令的情绪会影响部队。&rdo;
&ldo;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呢?&rdo;
&ldo;怎么办?等着他们来吃掉我。&rdo;
&ldo;唉!&rdo;许淑宜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ldo;你呀,你就是那个脾气改不了,见什么不对就要说,不该你关心的你要去关心。这一回,可真是要好好接受教训了!&rdo;
&ldo;你不要提这个,不要提这个。&rdo;彭其有点烦躁,&ldo;脾气,我知道,我是吃了它的亏。但是,我不能改,我改不了。参加革命四十年,我都是这个脾气,都过来了,惟独今天就过不去……&rdo;
&ldo;现在情况不同了,你还照老规矩办事。&rdo;
&ldo;什么不同了?党还是那个党,军队还是那支军队,人还是那些人。&rdo;说着,他沉思起来,喃喃念道,&ldo;是啊!有一点不同了,现在没有战争,敌人隔得远了!&rdo;
&ldo;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想夺吴法宪的权呢?&rdo;
&ldo;我……唉!&rdo;他深深地叹一声,无尽冤情不知从哪里说起,&ldo;你跟我在一起二十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自己去争点什么,抢点什么,我当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情愿自己吃点亏。二十年苦战沙场,近二十年和平司令,我哪一回把危险让给别人,把好处留给自己?你叫那些跟我一起出生入死打过来的老头子说说看嘛,彭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真是敢说一句硬话:行得正。&rdo;他闭上眼睛,委屈地摇着头,&ldo;可就是叫你坐不稳啊!&rdo;又坚毅地抬起头来,&ldo;我为什么要提那个意见?我是为空军着想啊!靠搞卫生出名,华而不实,形式主义,影响全军全国,为害不浅啊!要不要总结一下教训?可不可以拿到会上来谈谈?共产党嘛!唯物主义嘛!存在缺点怎么不能说呢?说了为什么要挨整呢?&rdo;
&ldo;你们到底是不是想罢吴法宪的官?&rdo;
&ldo;这……唉!这从何说起哟!&rdo;他焦头烂额,有苦难言,&ldo;吴法宪是……他的官,我们能罢得了吗?&rdo;
&ldo;那……林副主席为什么说你们是罢官夺权呢?&rdo;
&ldo;这……我直到今天也跟你一样,不知道那为什么是罢官夺权。但是,我没有权利否定林副主席的话,也不敢猜测林副主席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在主观上从来不想反对林副主席。&rdo;
&ldo;你在北京怎么不找林副主席谈谈?&rdo;
&ldo;你想得好天真啰!&rdo;
&ldo;给林副主席写封信去?&rdo;
&ldo;没有用,没有用,&rdo;他连连摆手,&ldo;你不懂,不懂啊!&rdo;
&ldo;那……那怎么办呢?我看你天天这样,会熬出病来呀!&rdo;
&ldo;唉!我这个病已经上了心,没有办法治啰!就是不算我的账了,我的病也不会好的。我担心我们党,我们军队……唉!一个人想的事大多!&rdo;
&ldo;你不要想那么多嘛!我们自己想的也不见得对。&rdo;
&ldo;是啊!当初我要是不想那么多,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些苦恼了。&rdo;
&ldo;以后接受教训吧!&rdo;
&ldo;不行!等不得以后哟!光是这一回就过不去啦!&rdo;
&ldo;不是要你回来主持工作吗?&rdo;
&ldo;这是政治家的安排,懂吗?政治家的方法曲折多变,不像我这个打仗的,通!炮弹出去,不能拐弯。在这样一个运动当中,叫我带着一个错误尾巴主持工作,我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管错了,错上加错,不管,也是错上加错。无论我怎么样,都是完蛋。&rdo;
&ldo;不会像你这么说的吧!我们党在历史上哪有过这样复杂的时候?一个党员,只要对党忠诚,不是有意干坏事,错了,下回改正嘛!怎么会……&rdo;
&ldo;你不懂,你不懂,这是新时期的新政治,不像过去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呀!……你呀……&rdo;
许淑宜低下头去,默认自己是不懂的。彭其望着她,坚硬的眼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起,她,一个充满热情的女学生,勇敢地离开父母,从遥远的江南,历尽艰险跑到延安去,到那里学着搞政治。那时她居然能说服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参加抗日工作,人家都很信任她,把她看成了不起的人物,把她当成做人的老师,把她假定为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具体形象。她先后引导十几个妇女跟她走上同样的道路。后来她还当过一个科学研究机关的党委书记,领导那些戴眼镜的和秃了顶的知识分子,给他们讲政治,给他们谈国际斗争,给他们当中的积极分子上党课。他们也很信任她,并且尊敬她,有不少青年人是在她签字的党委批准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开始了他们自己的新的政治生活。她是一个这样的人,干了二十多年政治工作的人,到头来却不懂政治了。她那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政治生涯是怎么过来的呢?难道是糊里糊涂让脸上爬满了细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