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我惊呼一声,急声道,“崔辽是我长兄,我九岁时被卖进教坊做了舞伎。”
“你是崔辽被卖进教坊的幺妹?”陈逆一愣,忙松开了手,“妹子,对不起,这酒菜我不能吃。”
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侧过身子,胡乱地把大开领的轻纱外袍拢了拢:“壮士是嫌我卑贱,嫌我带的东西和我这个人一样不干净?”
“不!不是!”陈逆握着拳,目光炯炯,他那两片开裂蜕皮的嘴唇张了两次,又紧紧地合上,最后,只默默地又把头沉进了水桶里,“将死之人,谢姑娘厚爱。”
眼前的陈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沉默,不善言辞,他有敏捷的身手,却有一张愚笨的嘴,在他刀刻一般的面庞下,藏着的是一颗重情重义的温暖的心。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男人的脑袋上:“你为什么不逃?你的脑袋不该掉在西门外的臭泥里,你的脑袋该和阿兄的一样掉在战场上。”我撩起早已变了色的淘米水一把把地浇在他头上,这几日,我对他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该死在污秽不堪的刑场里。
“我不能逃,我不能让陈氏一族的百年基业毁在我手里。”
“贵人的事,我不懂……我只觉得,你该死得像你自己。”我轻叹一声,喃喃道。
陈逆把头从水桶里抬了起来,深褐色的水滴沿着他的头不断地往下流,流过他血迹斑斑的额头,流过他脸上的鞭痕,流进他的嘴角。
我抽出绢帕拭去他嘴角的污水。
“你叫什么名字?”陈逆看着我,沾了水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杜若,雍门街上的舞伎都以花草为名。”我把绢帕拧了拧放在他手边,“擦擦吧,这水脏了,我去求求他们,看能不能再换一桶。”
“你给了狱卒多少钱?”
“我陪他们过了三日。”我低头不去看陈逆的眼睛,起身站了起来。
“别去了!”陈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不起,杜若。我若早些遇见你,我会赎你出教坊。可如今,我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你明日拿我的头,去左相府找世子陈盘,他会替你赎身的。”
“赎身?赎了身又能去哪里呢?”我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壶九酝递给陈逆,“喝一口吧,明天刑场上人多,怕没机会同你饮一杯送别酒了。”
“嗯。”陈逆接过酒壶,窒了窒,然后仰头狂饮。
我看着他嘴角蜿蜒流下的酒液,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句,陈逆,对不起了。
喝了那一壶九酝,陈逆很快就晕睡了过去。
趁着夜色,我悄悄地离开了死牢。张孟谈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完成。剩下的,便要看他的了。
晚上,陈逆会被人偷偷地运出死牢,有人会报信给右相阚止,告诉他陈世子陈盘谋反作乱,铤而走险救走了他的挚友陈逆。
如果事情不出我们的意料,那么,齐国左右两相的争斗不会在明日结束,反而会从明天起愈演愈烈。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无恤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失踪的范吉射,那个被我无意中救活,又放走的范氏宗主。
陈逆被救后的第三日,我坐在淄水边的小院里,抱着酒坛,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阿素,范氏素祁,阿素,范氏素祁……”
淄水河畔那个面黄肌瘦,单薄谦恭的女子让我心甘情愿地救治了与赵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范吉射。她用了四天的时间,骗取了我的信任和怜悯。最后,还带着我对她的喜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素消失后,我把遇见她的事告诉了张孟谈。张孟谈细细盘问了我和阿素相遇后生的每一件事。当我告诉他,阿素父亲的左手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时,他深褐色的瞳仁里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他攥成拳的右手似乎下一刻就会挥上我的脸庞。那时,即使他还没有说出范吉射的名字,我也已经猜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
初到临淄城不过十日,我就掏心掏肺地帮了对手一个大忙——这个认知让我懊丧,更让我害怕。设下这个局的人,她了解我,知道我懂医术,知道我会到淄水泛舟,她甚至清楚我不会见死不救的脾性。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