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处事辅佐君王,不因位高权重而骄矜炫耀,出行时扈从不过寥寥数人,民众也不必特意回避让道。李林甫与人结怨无数,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带百余名士兵保护,并让金吾卫提前清道,前后百步之内不许闲人靠近。
片刻之后,就看到几名侍卫拥簇着李林甫进了后院牢狱。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是杨昭,边走边向李林甫诉说,脸上表情似乎是十分为难。菡玉眼尖,看到他左手活动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侧。
他受伤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指挥狱卒杖责他时就是用的那只手扔下的令牌。
还想探出去看清楚一点,李林甫一行人却往他这边走来,菡玉急忙退回去坐下。李林甫盯着菡玉上下打量,菡玉起身对他行礼。
杨昭道:“右相请看,他昨日刚受了三十棍,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护佑。”
李林甫观察一阵,转问看守的狱卒:“夜间你也在此看守么?他如何在一夜之间伤愈的?”
狱卒回答:“禀右相,昨夜他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面,今晨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
李林甫扬眉道:“蒙于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倒要看看他用了什么妖法能屡杖不死!”说罢命令杨昭:“把他拖出来再打三十棍,就陈在外头,看他怎么化伤愈合!”
杨昭犹豫着不动,李林甫催道:“杨御史,怎不行动?”
杨昭畏惧道:“回右相,下官不、不敢。”
“不敢?”
杨昭勉力举起受伤的左手:“不瞒右相,自从发现吉菡玉不死不伤,下官一直心中不安。昨日吉菡玉对下官出言不逊,下官将他杖打三十。夜里下官梦见有神人示警,说吉菡玉乃半仙之体,交流人仙两界,下官不但不予尊奉还屡次恶待,仙人不满,要对下官施以惩戒。”
李林甫道:“不过是个梦而已,杨御史怎会因此畏首畏尾。”
杨昭继续道:“当时下官告饶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电将下官手臂灼伤,醒来后发现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这才忆起昨日下令行刑时,正是用左手掷下令牌,吉菡玉还怒目瞪视下官左臂许久,一定是因此触怒神灵。”说罢挽起左边袖子,只见臂上尺余长一段焦黑痕迹,皮肉焦烂,正如被雷电劈中一般。
菡玉大为吃惊。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神人惩戒之说,但这灼伤又是从何而来?
李林甫年事已高,为迎合上意多与道士接触,自己也渴慕起长生之道,对神仙鬼怪之说相信得很。菡玉以道术灵丹而有宠,先前便传得玄乎玄乎,这回见他屡杖不死、杨昭臂上伤痕可怖,李林甫心下也忐忑起来。
杨昭又道:“仙人告诫若再冒犯居士,定严惩不贷。下官此番伤一手臂,再对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问:“那依杨御史之见,该如何处置吉菡玉?”
杨昭惶恐低首:“下官位份低微,若处置不当,仙人仍要怪罪。还请右相指示。”
李林甫大骇,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他看了菡玉一眼,推脱道:“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杨御史一手操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罢,只要不亏待他,仙人自然不会怪罪。”说罢借口有事要办匆忙离去。
杨昭追着喊道:“右相,这难题可叫下官怎么办好?”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舆轿离开。
菡玉看他左手有伤行动不便,心里颇不是滋味。
此时正逢群臣为皇帝上尊号,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杨昭消了菡玉案卷,借大赦之机将他放了出来。
几个月不出来,外头的街面都变了模样。原本这条街车水马龙,自从置了推事院,从这里走的人便少了,大约是都觉得不吉利。
推事院门前是个丁字路口,左中右三条大道。菡玉出了大门,忽地茫然起来,不知该往哪条路走。如今他可算是举目无亲,出了监狱连个去处都没有。
他自嘲地一笑。
“居士怎么驻步不前了?难道是太久不出门,忘了该往哪里走?”杨昭的谑语从身后传来。他的胳膊用绷带包扎了,藏在袖子里。
菡玉看着面前三条岔路默不做声。杨昭走到他身侧,右手指向正中的道路:“居士,你该走这边。”
菡玉转首看他:“为何我要走这条?”
“从中间走,去宫城最近。”
“杨御史怎知我要去宫城?我现在可是无官无职一介布衣。”
杨昭也转过来盯着他,不答反问:“难道居士不想入宫么?”
两人对视片刻,杨昭忽然一笑:“即使居士不想入宫,今日也要劳烦居士走一趟。陛下听闻居士不死不伤神明庇佑之异能,特命下官带居士进宫。”叫过亲随把他的车马唤出来,“居士请上车。”
菡玉本不愿意,看到他的伤臂忽地心软下来。两人一同上车,并排坐着,菡玉不由想起正月里也曾和他一同乘车,那回他左肩吃了一剑,这回左臂又灼伤,都是因为救自己。不管杨昭此人与自己是否投契,他救命的恩德却是抹煞不了的。
菡玉低头看他搁在膝盖上的伤臂,轻声道:“……多谢。”
“谢我什么?”杨昭明知故问。
菡玉不答,抓过他的手臂来卷起袖子,小心地解开绷带,只见伤口焦灰与血水混在一起狰狞可怖。“你没看郎中吗?怎么弄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