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淮安借着月色和火把光亮,看得更加清楚,那两个贼兵,一个獐头鼠目麻子脸,一个面相凶恶脸上有道疤痕,砍下那壮士人头的便是后者,但听那刀疤脸贼兵对同伴吹嘘道:“当年哥哥我跟随大王攻打凤阳,战况可比现在惨烈多了,一举歼灭了两万多官军,还平了皇帝老儿的祖坟,当时兄弟们砍下的无数人头,都能砌作城墙了,夜晚哥哥我在壕沟里,就拿砍掉的敌将首级垫在头下枕着睡觉,那是何等的胆气?”
麻子脸的贼兵颇不服气,说道:“哥哥用不着吓唬小弟,咱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谁还不知道谁的斤两?那斩掉的头颅又不会咬人,能有什么可怕?其实小弟常听营中老军所言,这脑袋从身上砍下来之后,也并非不会动,若是你对着那颗人头淋以热尿,它就会睁开眼瞪着你看,却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刀疤脸贼兵闻听此言,用脚踏住那壮士的头颅,笑道:“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死人脑袋,咱哥儿俩就对着给他解个溲,看看这鸟大汉的脑袋能不能动。”
麻子脸贼兵说:“甚好,看这鸟汉子生得恁般英雄高大,咱还以为这厮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却一样被咱兄弟砍掉了脑袋,咱就再给他洗洗脸。”
俩人商量好了,便将那颗头颅拎起来摆放端正,站到面前对着头颅解溲,热尿劈头盖脸淋将下去,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藤淮安从没想到天底下会有如此丧心败德之辈,欺人之甚莫过于此,当今世道丧乱,人都变成魔了,他闭上眼不忍再往下看。
忽听那两个贼兵发出惊呼,藤淮安心中一颤,忙睁开眼躲在土墙后观望,月光下只见地上那颗人头须眉皆动,正怒目盯视两名贼兵,眼中流出血泪,张开嘴狠狠咬着地上草石。
刀疤脸贼兵惊叫一声,转身就向后逃,慌乱中踩到瓦砾堆上栽了跟头,胸口不偏不斜扑在他先前抛掉的那口钢刀上,那柄钢刀支在乱石上,顿时将他戳了个透心凉,扑在地上蹬了几下腿,就此气绝。
另一个麻子脸贼兵也急着逃命,哪里还顾得上看刀疤脸死活,却被那壮士的无头尸体绊倒,不等挣扎起身,早被那颗头颅咬住了喉咙,徒劳地挣扎中流血而死。
此时阴风阵阵,乌云遮住了月色,藤淮安从头到尾看个满眼,不禁骇得呆了,身上颤抖起来竟把藏身的土墙碰塌了。
那壮士的头颅察觉到动静,松开贼兵喉咙,满脸是血地望向断墙,把个藤淮安吓得手不能动脚不能抬,只得束手待死。
这时恰巧又有一个贼兵举着火把经过,那是个上岁数的老者,身上也穿着黑色衣甲,同是贼兵打扮,但头上挽着道人才有的牛心发髻,面目十分和善,不像先前那些贼兵一脸凶恶,那老者见地上有颗死人头颅,正瞪着藤淮安咬牙切齿,急忙点指喝道:“咄,还不速退!”
那壮士的首级一怔,立时闭目不动,变得同其余那些被砍掉的人头一样了,虽然血肉模糊面目狰狞,却是别无异状。
那黑衣老者让藤淮安不用惊慌,二人来到墙边僻静之处,说起事情经过。
藤淮安不敢隐瞒,如实讲述了一遍,跪倒在地恳求那老者救人救到底,给指点一条生路。
那老者告诉藤淮安,他本是个做泥塑的匠人,几年前在逃难途中被流寇捉住,贼兵首领发现他有些手艺,便留在军中做些杂役,群贼皆呼其为“老塑匠”,他略通一些方外之术,擅长驱邪避鬼,只是遵从师命,轻易不得使用,适才因见情况危急,便出来相救。
老塑匠对藤淮安说:“大王下令要屠尽县城方圆数十里之人,我放你走路不难,但到处都是见人就杀的乱兵,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能逃得出去吗?咱爷俩儿在乱世中遇到一处也是有缘,你要想活命不难,只需依我所言行事。”
藤淮安心里明白这是遇上救星了,再次跪倒叩头答谢,恳求老塑匠指点活路,活命之恩,恩同再造,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老塑匠当即剥了麻子脸贼兵的衣服,让藤淮安换了穿在身上,冒充为老塑匠以前收的小徒弟,意外在此相见,被他拉拢入伙,倘若遇上贼兵贼将,只要如此应对,就可以保全性命。
藤淮安为了活命,被迫参加了农民军,充作一名马前卒,跟着老塑匠在营内干些杂役,他知道流寇乃是反叛,一旦被官军拿住,便是全家抄斩灭坟茔诛掉九族,遇赦不免的大罪,虽有意脱队逃回家乡,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乱世当中前途未卜,不知今后吉凶如何。
中凶相
转眼间冬去春来,藤淮安跟随农民军转战各地,在营中与那老塑匠相依为命,这一老一少名为师徒,情同父子,不觉过了一年之久。
藤淮安逐渐发现这老塑匠是个奇人,人是好人,心肠也善,但言谈举止间偶尔显出古怪,按说乡下一个塑泥胎造神像的年老匠人,即便会些驱鬼的方外之术,又能懂得什么古今?然而两人闲谈的时候,老塑匠不经意说起李唐以来之事,皆是历历如绘,都像他亲眼见过一般,可隋唐之前的事,就了解得比较模糊了。
藤淮安心中好奇,更以为这老塑匠非比常人,但也不敢多问,只是对其加倍敬重。
这老塑匠还有个习惯,只要是行军途中遇到千年古树,他便趁夜挖掘树下泥土,回到营中让藤淮安找来木柴,偷偷架起一口装满水的大锅,然后把挖来的泥土投到锅中,生火煮水,直到把锅里的水都煮干了,锅底只剩下一点黏糊糊的白膏,老塑匠才仔仔细细地取出来,装到一个大葫芦里,可这种白色泥膏不太好找,年积月累仅存了多半葫芦。
藤淮安大为不解,问老塑匠师傅为何挖来泥土?煮成那些白色膏泥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