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吉听多了阿谀奉承的话,见惯了风吹墙头草的嘴脸,别说一句话,即便一个字也能辨出其中的真情实意占了几分。人天生爱美嫌丑,太监也不外乎,他先前在远处打量便觉得棠辞模样生得极好,此刻近到跟前更如同与谪仙说话似的,本就心生亲近之意,又听棠辞语气真挚诚恳,脸上笑开了花,竖起大拇指赞道:&ldo;棠大人不仅文章写得璧坐玑驰,哀梨并剪,人也讨巧,难怪才入了翰林院小半年,陛下就发派了差使!&rdo;
&ldo;什么差使?&rdo;比脑子转得更快的是嘴,棠辞还不及在心里回味近来发到翰林院里传看的奏折邸报,以期寻到蛛丝马迹,便脱口而出。
连状元沈逸都还在翰林院里研学政务,棠辞区区一个补录的探花得今上青眼金口玉言地赐了额外的差事,这本是天大的喜事一桩,张吉对棠辞与素日迥异急不可耐的微妙形状不以为意,道:&ldo;下个月十三,安宁长公主寿辰,陛下钦定你撰写贺词!&rdo;
安宁公主……安宁长公主?!
棠辞略略向后退了一步,狠狠吸了几口冷气,掩在宽大袍袖内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稳下心神,强行咧开嘴角微微笑问:&ldo;哪个安宁长公主,我怎地从未听闻。&rdo;
这般模样怎像是没听闻的?张吉浑圆的眼珠转了转,寻思着棠辞也不似故意拿陈年旧事宫廷秘辛刁难自己的人,于是按捺心中疑惑,欠身解释:&ldo;安宁殿下常年居于深宫,养病修身,甚少露面,大人不知道也是应该的……&rdo;
&ldo;养病修身?她病了?什么病?&rdo;不待张吉回完话,棠辞扳住他的双肩连珠炮似的发问,睚眦欲裂。
张吉满面惊愕,木讷道:&ldo;失心疯呀,病了约莫有十来个年头了罢。陛下仁厚慈爱,延请了御医乃至民间名医为殿下治病,可都不见好。&rdo;
&ldo;失心疯……失心疯……&rdo;棠辞喃喃着重复了几遍,脚步晃动,眼神涣散而呆滞,忽而又扯起嘴角讽笑,&ldo;仁厚慈爱?仁厚慈爱……好个仁厚慈爱!&rdo;
张吉被棠辞捏得肩骨生疼,只顾着从中挣脱出来,一时也没辨清她令人寻味值得深究的语气。以往在御前伺候是听人说起这棠辞性情乖张怪癖,今日得了皇帝口谕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来,可俗话说得好,君子动口不动手啊,这看着弱不禁风的一个人,怎地力气大得惊人?
良久,棠辞方垂下眼睑,松开手来,躬身施礼:&ldo;棠某得陛下恩典,年少气盛难掩喜色,多有唐突,还望公公海涵。&rdo;她又顿了顿,淡淡道,&ldo;贺词我定会倾尽全力,付之笔墨锦绣,还请多多在陛下面前替某美言几句。&rdo;
张吉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蓦地被棠辞塞了一锭银子,呻吟声戛然而止。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入怀中,脸上堆满了笑:&ldo;好说好说!棠大人只管静心遣词造句,那奴婢这就回去禀事了?&rdo;
棠辞引手道:&ldo;公公请便。&rdo;
待青衣袍角隐匿在角门后再寻不见时,棠辞背过身来,倚在粗可合抱的梧桐树干上,阖目呜咽。
&ldo;母后,不是说我今日可以见到小妹妹了么?她在哪儿?&rdo;三四岁的孩童刚刚长到成人双膝的高度,小手拖拽了身旁衣容华贵的年轻妇人几下,声音稚气却不低怯,惹得殿内众人哄笑不止。
妇人亦是以扇遮面轻笑一声,摸了摸孩童的后颈,遥手一指,柔声道:&ldo;傻孩子,那不就是你妹妹?&rdo;
孩童细手细脚地向妇人所指晃去,近得矮几,垫脚望去,皱眉惊呼:&ldo;皱巴巴的,好丑!&rdo;
婴孩今日洗三,最是忌讳污言秽语,遑论其生母就在旁边看着?
妇人走近几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孩童的脑袋,正色训斥:&ldo;莫要胡说。&rdo;
一旁比之稍长几岁的妇人虽因生产耗神而面白如纸却难掩秀美姿容,忙揽着委屈至极的孩童到了怀里,心疼地揉着她的脑袋,笑道:&ldo;不妨事不妨事,永嘉少不更事,姐姐太严厉了些,当心吓着她。&rdo;
白驹过隙,跳丸日月。
也是一年季夏,藩国使臣进贡奇珍异宝。
三四岁的幼女被母亲抱在膝上,乌黑的眼睛略过摞满方桌的精巧玩意儿,径直盯着比自己高出好几个头的姐姐手里的一串珍珠,再移不开视线。
&ldo;永嘉,你是姐姐,安宁是妹妹,你应礼让。&rdo;端坐中央的妇人脸上未见岁月的痕迹,语调依旧平缓淡然。
永嘉随手捞起桌上的又一串珍珠,伸到安宁眼前晃了晃,冷着张脸:&ldo;这是一对儿,你要么?&rdo;
安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探将出去,触到了珍珠串的末梢,凉凉的。
永嘉猛地抽手,眼睛里透出股机灵劲儿,挑眉道:&ldo;叫姐姐。&rdo;
安宁长到了这个年纪,除了&ldo;父皇&rdo;&ldo;母妃&rdo;外,几乎未曾开口唤过别人,正是令人发愁又无可奈何的时候。
少顷,却听安宁软糯糯地轻声道:&ldo;姐姐。&rdo;听来并非生涩磕巴,按理推之当是性情温懦畏生所致,众人放下心来。
妇人才欣慰地抚顺永嘉的后颈,又听她凑至安宁耳畔自以为无人听到地嘱咐:&ldo;含山病了,才吃了药入睡,待她醒来,你莫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事,否则我就把你的珍珠收回来!&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