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二终于如愿以偿,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跟个散财童子似得拎着个桶到处撒石灰水。他甚至故意把一小瓢石灰水倒在他小臂上,烫出来一块比勇敢大妈手上的伤疤更大的痕迹,举着麒麟臂到处炫耀,让萧庭很哭笑不得。
直到整个卧牛村都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石灰味道,萧庭才忍不住又狠狠给了他一脚,制止了他这种制图自己痛快,完全不顾别人感受恶劣的行为。
炼制神仙水多辛苦啊,要消耗多少mp啊!小神仙就不是人?为了给你玩水,老子就要炼制神仙水炼到吐血?开玩笑!关键还是石灰实在不多,就那么一袋子二十多斤,按照熊二这种造法很快就会霍霍光,太浪费。
灾后的卧牛村有了新的气象。村中间一大片空地,每隔一丈竖起了一间简易帐篷,受伤的人和老幼妇孺在帐篷里养伤休息,井然有序;不远处另一片空地上,堆着大袋大袋抢救出来的粮食,几只还活着的鸡鸭,小腿上绑着绳子,低着头撅着屁股在地上咕咕咕找食吃;大锅里咕嘟嘟的煮着粥,准备着集体大食堂的伙食;熊二带着七个壮汉,手里拿着哨棍铡刀什么的,来回巡逻。
不远处,一片撒过石灰,看上去白花花的土下,埋着二十三个人,曾经鲜活的二十三条人命。
在自然天灾面前,人力终究是有限的,萧庭忙前忙后,用几千年时间积累出来的救灾常识,在半天之内带给了卧牛村。但他能做到的,也仅仅是不让更多的人死,却无法让已经死了的人复活。
人,不和天争。这不是因为人怕天,而是人不懂天,不知道天是什么,天就是自然规律,就算二十一世纪的科学,也无法准确预测出地震。
但人可以和自己争,也必须和自己争,只要你不放弃自己,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打败你。
人不自弃,天不弃!
篝火点起来了,整个卧牛村忽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柴火的噼啪作响声。
一个接一个的人,从帐篷里走出来,他们头上裹着白巾,走向那片埋葬亲人的土地。卧牛村还活着的人都来了,哪怕伤员都有人搀扶着抬着来了,来送他们的亲人,他们的乡亲最后一程。
萧庭不让他们靠近埋死人的地方,但却不会阻止他们祭拜亲人。
亲情,在中国人的骨子里比什么都重要,即便平时不善表达,可亲情是每一个中国人心底里最深的情结,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一份感情。
不知道谁先哭了一嗓子,紧跟着,哭声响成一片。
熊二七尺高的汉子,遇到狼都敢斗一斗的狠角色,此时却嚎啕大哭。爹妈已经死在了岭南,从小和他哥熊大相依为命,现在世上就剩他一个了,他没有家了!要不是萧庭给他安排了任务,让他觉得自己活得还有价值,还有人需要他,说不定他早就一头碰死了。
牛老汉也跪下了,老泪纵横。老太婆十四岁上,骑了个骡子,走了俩百多里山路嫁给他,几十年给他生儿育女,给他洗衣做饭,给他捶背捏腿,就这么被一根大梁带走了。白天的时候,他不敢哭,他怕他一哭,就会有很多人跟着哭,他要给小神仙打下手,他要帮衬着小神仙救全村剩下来的人,所以他只能扯着嗓子,杵着拐杖,假装坚强。
萧淑慎泣不成声,已经哭不出什么眼泪了,沙哑着嗓子声音一顿一顿的,像是个被捏住了喉咙的小鸡仔。她虽然难过的要死,可是还是不忘死死的攥着萧庭的手,生怕萧庭会忽然消失不见一样,指甲都陷进了萧庭手上的肉里。
萧庭咬着牙没出声,他知道小丫头害怕,害怕自己这个最后的亲人理她而去。人在这种时候是最脆弱的,不要讲萧淑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就算是自己重获一世,差不多三十岁的男人,又何尝不是这样?不管再难,再苦,只要还有亲人在身边,就感觉有动力,能挺得下去,如果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自己奋斗的一切,又为了谁?
上百号人在哭,前面就是一片亲人的坟地,下面埋着的那些人,就在两天之前还活生生的和自己生活在一起。这个场面根本不需要任何渲染或者什么煽情的言词,任何人处在其中都会忍不住的悲从心生,萧庭的眼眶渐渐的朦胧起来,泪腺一下子就湿润了。
望着头顶的星空,萧庭的腔子里有一股气横冲直撞,小时候和一个关中老头学过的老秦腔,直接从胸膛里吼出来。
“恨苍天你杀人也不睁眼,对孤坟诉衷肠珠泪不干……因甚事哭死孝袍套,为只三十载恩情难抛……”
悲怆苍凉的秦腔是用腔子吼出来的,像炸雷,像鬼哭神嚎,像招魂,在汉中大地上响起。词虽悲,但调子不哀,不像哭丧,反而像是怒吼。
秦腔狠,秦腔辣,秦腔悲,关中汉子千年来经历的苦难太多,关中人的秦腔,没有南歌软绵温柔,也不如北曲肃穆威严,他们习惯用粗狂的腔调,向天呐喊!哀悼亲人的苦词,被唱出了彪悍不屈的味道。
他们不是在哭丧,是问天,是在质问,甚至是在向天发出挑战!
不知道谁先跟了一嗓子,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活着的人,不管男女老幼,有一个算一个,随着萧庭,仰天吼出老秦腔。在天威面前,卧牛村活着的人没有被压倒,而是仰天发出了汉中人最不屈的怒吼。
萧庭拉着萧淑慎,站在萧猎户的坟前,手里拿了块桦木,两尺多长,半尺宽,一面已经用小刀子销的平平的,另一面实际就是半截木头。萧庭下午吩咐人去砍树,每一截树干从中劈成对半的两块,中间那一面稍微打磨平整。村里还活着的家庭每家一块,在上面写上故去亲人的名字,这就是墓碑。
萧庭实在用不好毛笔,写出来的字跟被雷劈过一样,还好萧淑慎从小读书,一笔字写得颇为娟秀,就让她为萧猎户一家写了墓碑。落款的时候,萧庭让萧淑慎写上:孝女萧氏淑慎,孝子萧氏定。
“就这么写,萧伯伯和大郎他们不在了,我就是你哥,淑慎你记住了,这辈子我都是你哥。”没有萧猎户自己说不定早死了,就算不死也要喂了狼,萧庭愿意为他当一回孝子。
墓碑立起来了,坟地上像是多了一片小小的森林,萧庭抬头望着天空,大唐的夜空特别干净,天上好多星星在闪,像是那些故去的人,在天上看着活着的人。
牛老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萧庭跟前,一言不发的跪下了,后面接二连三的有人跪倒,乌泱泱的一片。
“这是作甚,老爷子你要折死我啊!”萧庭去扶老汉,老头子根本不肯站起来,人太多了,扶都扶不过来。
牛老汉一甩手,“老汉活了六十年,经过好几场大灾,哪次都要大把大把的死人,唯独这一次,除了地龙来的时候,之后全村不要说死人,就是伤的都没一个。这都是托小郎君的福,小郎君是卧牛村的救星,老汉带着卧牛村还活着的人,给小郎君磕头了。”
萧庭沙哑着嗓子,回头指着坟地,眼眶发红一字一句的说:“乡党们都起来,你们不要跪我,我伯伯婶子我兄弟就躺在前面地下,我也是卧牛村的人啊!”
从这一刻开始,萧庭知道自己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唐人,大唐长安朝东五十六里外卧牛村,一个唱秦腔的唐人。虽然他还有这一千多年后的灵魂和思想,但他就是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世界,已经彻底的融入了这个世界。眼前的人,是自己患难的乡亲,身边的小女孩,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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