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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页(第1页)

再然后姥姥碎了,碎的很快,就像一只玉瓶,噌的一声裂开,片片落下,落在她自己的茧里。唐缈已经看不见姥姥,他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软软地瘫倒在地。花虫从他身上腾空而起,仿佛盈盈的仙子,冉冉飞起又缓缓落下,将他和石匣子完全覆盖起来。…………你们觉得唐缈吓死了吗?差不多。他在意识消失前看到了满目繁花,于是他的灵魂便像是跟着花与云来到了天边,又随着风和月不知回到了哪个角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久,太久,一辈子那么久……他才在意识到自己坐在小窗边。窗外阳光明媚,时间在早春三月或者四月。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等从小寒吹到谷雨的二十四番花信风一番番都吹过,春色便老了。空气中飘来梅花绽放的隐约香气,他正俯视着街道上游行的人群,他们还穿着棉袍或者夹袍,胸口别着代表欢庆的纸花。应该出了什么大喜事,人人脸上都满溢着快乐,有人敲着锣鼓和铙钹,有人吹着长号或者圆号,更多的人卖力地举起横幅、挥动小旗,嘴巴一张一合地喊着口号。但是唐缈听不见,他只听见身后有个男人说:“你要控制好他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看看你的手。”唐缈当然知道自己的手,手心和往常一样,但是翻过来看就能发现手指甲全变黑了。说实在的,变黑又怎样?权当涂指甲油了,大惊小怪。他转身寻找那男人,看是看见了,但五官模糊,只知道对方衣着很整洁。他有意轻描淡写,说:都是这样的。可他也听不见自己说话,那男人的声音却非常清晰:“唉,但愿你能活过三十岁。”街道上,一辆黑色汽车被看热闹的人群团团围困,刺耳又焦急地按着喇叭。男人说:“走吧。”他们下楼,穿过蜂拥的人群接近那辆车,那男人说,这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你跟着我,事成之后,就去东郊赏梅花。唐缈看到玻璃车窗摇了下来,便从口袋里掏出了袖珍手枪。哦,其实不需要枪,他把枪藏了回去,捻起了一撮粉末。他有无数种方法悄无声息地杀死对方,只要对方把车窗摇下来。然而贴近时,他看到车里除了目标,还坐着个小女孩。她比唐画小,四岁或者三岁,圆脸儿红扑扑的,戴着有花边的帽子,穿着合身的小毛皮大衣。梅花盛开,乍暖还寒,达官显贵的孩子总是被裹得严实些,直到清明之后才渐渐脱去厚重冬衣。先前不知道这里会有个孩子,情报也没说。小女孩扒着车窗好奇地往外看,眼睛很亮,。目标正在看前方,跟司机说话,并催促他快走。唐缈径直从车边走了过去。如此接近,只隔了一个孩子,却像隔着高山大海,他下不了手。……后面有一段很模糊,像是一条船在浓雾里面划行,那些喧嚣和人群都远去了,只看到浓雾尽头的残梅。听见那男人说:“大多都谢了,可惜可惜,只得等到明年早来了。”这个人怎么从来只在身后说话?回头找他,他站在一株依旧云霞般盛开的梅花树下,落梅点点,碧草如茵,满地都是艳粉色的花瓣……地上花瓣历历在目,却看不清他的脸,怎样接近都看不清。就听他说:“这次回去之后把你的虫都处理了吧,再这样下去,我怕你寿数不永。你该活久一点,至少比我久,才不枉我……”不枉你怎样?你想怎样?我会怎样?唐缈突然知道说话的这个人是谁了,也明白梦中的自己是谁。不,这不是梦,这是一段记忆。唐碧映啊,他让你把虫都扔了,你居然又多养了几十年?你怎么不听话呢?你不听话岂不是失信于他?唐缈的心随着记忆之人的而凝重,而烦乱,揪成一团,或者坦率说,心痛得要死!他理解为什么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了,因为不愿意看见,不忍心看见,宁可不看!他知道此人不长久,想起他来全是斑斑泪痕,三十多年来屡回梦中均如竹叶响南窗,月亮照东壁,风停即走,日出便散,多看他几眼有什么意思!唐缈啜泣起来,转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挣扎。淳于扬搂紧了他,不停用手拍他的脸,轻喊:“唐缈!你醒醒!快睁开眼睛!起来别睡了!你在做什么梦?你哭什么?”“我痛……”唐缈喃喃。“哪里痛?”淳于扬急问。“都痛……”唐缈在半昏迷中呻吟,“这两个人……简直都想……想把我带走啊……”中枢之三唐缈是被唐画和淳于扬一起弄醒的。唐画一直用尽全力掐他的耳垂,嘴里喊着:“魂回来!魂回来!”别说孩子力气小,只要她不爱剪指甲,就能掐得人要死要活。更让他痛苦不已的是淳于扬掐他的人中穴,那真是万钧之力拧螺丝,螺丝全家都要被拧断了。唐缈被梦境暂时魇住,明明有感觉,却难以睁开眼睛,也说不出话,只好默默忍受,眼泪不住地滑下面颊,显得越发凄婉可怜。那两个人就更来劲,一边掐一边参差不齐地喊:“唐缈,魂回来,魂回来!”终于,唐缈从黑暗中挣脱,睁开眼睛,央求出声:“行行好吧!”“缈!”唐画欢呼。“哎哟喂……”唐缈想哭。“唐缈,你醒了?”淳于扬也显得兴奋。唐缈发现淳于扬是跪坐在地,而自己仰面躺在他的大腿上——这个姿势虽然舒服了后脑,但也方便对方双手互补,一起掐肉。“掐够了么?”唐缈含泪问。淳于扬也就罢了,唐画这丫头片子居然还不松手!“缈,魂回来啦!”唐画对积极抢救的成果表示满意。“是的我醒了,淳于扬,放我下来。”淳于扬不肯,把他摁在腿上,问:“你头疼吗?头晕吗?身上有哪儿痛吗?”“有,我耳朵痛,人中痛!”唐缈愤然回答。“真没有哪里不舒服?”淳于扬再度确认。硬要哪儿说不舒服,那就是唐缈精神还有些恍惚,感觉额头和太阳穴发胀。“我刚才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揉着太阳穴。“什么梦?”淳于扬问。唐缈说:“我梦见姥姥躺在一个石头棺材里,身有好多好多的花。也不知道是谁敬献了那么多花圈,层层叠叠,满满当当,垒得半天云那么高,把灵堂布置得好气派,真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奇怪,姥姥这不还没死呢,就享受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待遇,要是棺材不是石头的,而是金的玉的水晶的,就更完美了!”“……”“淳于扬,你怎么不说话啊?我这个梦很荒唐是吧?”淳于扬说:“是荒唐。”他将唐缈扶起来,身子稍微偏开一些,指给唐缈看姥姥的石头棺材——鲜“花”簇拥,绿“叶”陪衬,垒得半天云那么高。“我都看见了。”淳于扬低声说,“在姥姥散开的那一刻。”“……”唐缈就像挨了一记重锤似的直挺挺躺了下去。他以手腕遮眼,过了好半天才喃喃道:“是啊……哪来那么多好梦呢……我都知道,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他颓然躺了许久才有勇气坐起来,再看一眼姥姥的石头棺材。淳于扬任由他在腿上躺着,只微微佝偻着腰,目光专注地盯着上方墙角,仿佛有所发现。“淳于扬,我觉得好痛……”唐缈轻轻地说。“嘘……”他们两个颇有默契地沉默,一是因为心力交瘁,二是因为唐画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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