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年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它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得悲惨,结束得面目全非。
算来,从自己上山到今天,正好是二十年。在山上十年,在外,又十年。
玉虚山上,十年不过一瞬。
这十年中,无越揽尽武林绝学,成长为一代武术奇才;秦鸾聪慧,武艺与之不相上下,谋略更胜一筹;李缄毕竟凡人,没有这样的天赋,却也扎扎实实,学有所成。
知道那个秘密的,只有他们三人,至少他们以为,只有他们三个。而一无所知的同门们,早已认定继承师父衣钵的,一定是武艺精深的无越。
无越的野心有多大?秦鸾和李缄都不曾想过,他们也从未想过,他们仍旧傻傻的等着,等着学成的无越只身下山寻仇,颠覆觐朝,从此玉虚山扬眉吐气。
如果说李缄未曾想过是因为能力有限,那么秦鸾的不曾想过就是因为,她早已决定无条件地,一意孤行地帮助他,帮他成事,帮他了却夙愿。
多年的相处,秦鸾对无越的情感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最初无法将目光离开这个少年,是因为他优于美于常人的身姿,当他跃起,天地都柔化为厚厚的绒羽,将他托向鸟儿才能到达的高处,他舞剑,不见杀气,剑气幻化成光,萦绕在他的身侧,他茕茕孑立于其中,像那夜无风自动的莲。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他背负着那样的血海深仇,他亲睹过那样凶残的景象,他是这样的孤独而悲伤,可是,他还是如此隐忍并淡然,似那朵从未受到过伤害的莲,美得清傲无瑕。她无法不被这样的人吸引,因为她高傲得太过锋利,锋利到划伤了别人,只剩下无聊的自己,她钦羡那样的清傲,与人温和,却也独立一方,不可触犯;她渴望那样的淡然,纵使心中有再多伤痛无助,也能轻松抚平,不留痕迹。多年前,那个被遗弃的下午,在这个女孩心里到底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只怕旁人无从知晓,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能用格格不入来掩盖那种悲伤。
他对于她来说,就像是一个梦想,一个只属于她的向往,她陪伴他,就像在陪伴一个完美的自己。
这些只不过会让年轻的秦鸾产生一种仰望,一种敬意,而爱意却是来自于一种了解,一种更深入的,不为他人道明的独特认知。
某夜,无越因极度困乏在翻阅书籍时沉沉睡去,未几,却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满面恐慌,手脚颤抖,他对秦鸾说:&ot;血,鸾儿,好多血,溅了我满身满脸,鸾儿,鸾儿……&ot;秦鸾使劲抱紧他,才知道他全身早已冰凉,梦境有多可怕,他是有多恐惧,秦鸾在那一刻才知道,他与自己原是一样的,甚至他的伤,比自己还要重很多,只不过自己用来遮掩的是孤傲,而他装出来的是淡然。
当这种仰望转变为一种平视,并且是一种深埋在肮脏的现实泥土之下的平视的时候,两个都已经伤得太重,装得太累的人,就自然而然地会选择走到一起,并且把自己所有的信任和情感都交予对方──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与自己分享哀痛的人。
所以,她不是不曾想,她也许想过,以她的聪慧,足以猜到桓无越的每一步走向,但是她还是决定装作不曾想过,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走向,给玉虚山带来的,不是辉煌,就是覆灭。
她原先是想,待到师父大期到时,无越即位,就全身心投入地去辅佐他,纵然荆棘遍地,她也愿拼尽一切与他并肩而行。
可是,世间事,总是事与愿违,不管你早已做下多么万全的打算,打算也总不能逃脱失算的风险。
因为你算得到时局,却猜不透人心。
无越按捺不住了,他心急如焚,当他拥有了这样的成就后,他终于失去了那份隐忍和淡定。秦鸾太急于找寻一个能理解自己悲痛的人了,所以她草草找到了一个桓无越,就把他看成了与自己一样的人,她没有看到,无越与她是大不相同的,他的心中有的不仅是伤痛,更多的是一种仇恨,一种歇斯底里的仇恨,当他变得强大,报仇雪恨的欲望就日益膨胀,他终于无法自持,他变得不顾一切,急于求成。
而当秦鸾顿悟了这份不同的时候,一切早已无法挽回。
☆、弑师
师父突然地召见,让无越措手不及,当日他正在教新入门的一群弟子几个基本的武术动作,他已经有意在这些新人中树立自己的绝对威信,而且他做得很好。
师父似乎已经算准自己大期将至,窝在丹房修炼,对山中事务早已不太上心,李缄武学造诣不及无越,亦不及无越善于笼络人心,弟子早已习惯向无越请教,进而习惯听从于他,故而山中的大权实则已经落入无越手中。
不敢往传位之事上揣测,因为如要确定传位人选,必得当着所有弟子之面宣告,如今单独召见自己,只怕事情不会是那么简单。
进门时,看见师父盘腿坐在蒲团上,很明显已经十分衰弱,可是他的双目炯炯,看得无越无处躲藏,无越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立在那里,有些局促,却又不知为何。
&ot;桓无越。&ot;
师父嘴唇开合,最终只是说出了这三个字,这只是一个人名罢了,是无越的真名啊,无越听着却是百万分的不自在。多久了,没有人叫出过这个姓氏,这曾经是多么光辉的一个姓氏啊,它可以追溯到那样的古老时代,它可以让人想到婀娜的沂水之神,它给它的后辈们那样无可替代的馈赠,可是如今,这个姓氏让无越感到毛骨悚然,现在,它只代表一个意义,那便是:多年之前被满门抄斩的桓氏一族尚有余孽,且藏匿在玉虚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