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灯虽然比豆油灯亮许多倍,可在人群的背后,光线还是弱,只有场子正中,两盏汽灯最下方,那才是耀眼之处,强烈的光线将墨黑的夜幕穿了两个深邃的洞,一些飞蛾围绕着灯扑棱着,像是一些欢快的孩子。汽灯下面是一座土台,应该是临时搭起的。土台的后方,摆着两张八仙桌,两桌人像吃酒席一样围桌而坐,所不同的是空着面台的那一方。其中一桌上的人有男有女,他们穿着劳动装,扎着武装带,应该是土改干部了。另一桌正中坐着谈不得,看情形,他算是一个人物了。台子正中空出的地方,方二拐子站在那里,正唾沫四溅地大声说着什么,他的面前,弓着腰站着一个人,胸前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方晋诚通过那件黑不溜丢的棉袄认出了他,是方七头。
方二拐子大声地说,咯老子的,方七头把地契还给地主,是破坏伟大的土改运动,是向阶级敌人投降。方二拐子声嘶力竭,一句话带着四五个脏口。方晋诚见方七头因为自己被批斗,心里搁不住,扒开人群向前走去。周砚月一个不留神,让他闯过去了。想拉已经来不及,只好跟在后面往前挤。
方晋诚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天,方家坝子翻天覆地。方七头的农会主席之职被撤了,换成了方二拐子,谈不得当上了副主席。宣布这一变动的同时,刘队长作了自我批评,他说,由于他学习不够经验不足警惕性不强,思想上阶级观念薄弱,上了地主阶级的当,因此选上一个地主阶级的狗腿子当了农会主席,给伟大的土改运动造成了巨大损失。他已经主动向组织递交检查,要求组织对他所犯的错误给予严厉处分。接着,他的话锋一转,说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把印把子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里,要充分依靠那些最贫苦的农民兄弟,让他们真正翻身做主人。毛主席说过了,只有无产阶级,才具有革命的彻底性。在方家坝子,真正的无产阶级的代表,就是方二拐子和谈不得。
方二拐子和谈不得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确实不假。
方二拐子很小的时候,父亲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谁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的母亲将他拉扯到十二岁,劳累过度,也死了。从此他就在社会上四处闲荡,偷鸡摸狗。方圆几里的乡亲,都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谁都不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二十岁的时候,偷人家的女人,被那家的丈夫发现了,打断了他一条腿。现在三十三岁了,还是贼心不改。他四处闲荡的时候,看到别的村子土改斗地主分浮财,羡慕得要死。由刘队长指名当上农会主席后的第一件事,就和谈不得商量,想将方晋诚骗回来批斗。
谈不得的情况,和方二拐子相比,是半斤对八两。
他很小的时候,和母亲一起要饭。方晋诚的父亲好心,见他们母子快冻死了,就把他们领回家,让他母亲当了填房,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可他野惯了,受不了约束,十五岁的时候自己跑了。差不多十年之后,染了一身癞疮回来。方晋诚帮他治好了病,又替他娶了一房媳妇。可他对那个女人又是打又是骂,人家没法和他过下去,跟一个贩山货的跑了。最初,方晋诚还给他一些钱,可他拿到钱之后就去嫖去赌。方晋诚只好改变方法,让他守一座山过日子。
方二拐子找谈不得商量斗地主的事时,谈不得的眼珠一转,起了歹心。他把水烟袋往鞋底磕了几下,磕掉烟尾,说,要斗就把他婆娘弄来,一起斗。那个骚婆娘,龟娃儿。说着,他的涎水几乎流出来了。咯老子玩的女人也不少了,还从没见过那么白,奶子那么挺的。方二拐子伸出血红的舌头,在又厚又干的嘴唇上舔了舔,仿佛周砚月那对瓷白如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绝色美味的蟠桃般的奶子就在他的面前。他说,乖乖,就是看上一眼,咯老子也美死了。两人经过一番商量,知道即使将方晋诚和周砚月骗来,土改队也不一定同意让批斗,即使同意批斗,也不一定让他们有机会看周砚月的奶子。谈不得贼眼转了转,一个主意冒上来。他说,这事靠我们两人不行,要多找几个人。真的出了么子事,就说是他们干的。
方晋诚不知道他们的阴谋,带着周砚月自投罗网。
他们还没有走近中间的台子,已经被方二拐子和谈不得联络的几个二混子逮住了。那几个二混子冲上去,架住方晋诚和周砚月,兴奋得嗷嗷大叫。方二拐子听说抓到了方晋诚,高叫着将地主分子方晋诚押上来。谈不得更是抑制不住兴奋,凑到刘队长面前,低声地说了几句。刘队长一高兴便站上了凳子,将一条裤腿捋到大腿上,在那白白的腿上猛拍了一巴掌,说,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斗,啷个不斗?
方晋诚和周砚月被押到了台前,和方七头站在一起。方七头一见,几乎哭出声来,对方晋诚说,他五叔,你为么子这时候回来?这不是送肉上砧板吗?方晋诚说,七哥,连你都挨斗了,我应该陪你的。
他们的声音被蹲在凳子上的刘队长喝住了。刘队长掏出一支纸烟,将烟的一头在大指甲盖上有力地磕了几下,叨在嘴里,又掏出一盒洋火,划燃点了烟。他摆了摆手,将洋火头上的火摆灭,随手扔在地上,从嘴上取下刚点燃的烟,夹着烟的手在空中画着大大的弧线。他开始作报告了,说工作队正考虑和恒兴方面联系,将狡猾的狗地主方晋诚押回方家坝子批斗,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是党的胜利,是毛主席的胜利,是伟大土改运动的胜利。这证明了一个真理,凡是反动的东西,一定要被人民打倒。接着,他历数方晋诚勾结他在方家坝子的代理人方七头,阴谋破坏伟大的土改运动的罪行。他说,现在方家坝子的农民已经觉醒了,大家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地主剥削压迫穷人的罪行,大家不要害怕他打击报复,有人民政府撑腰,有印把子也有枪把子,不怕狗地主翻天。不打倒狗地主,誓不罢兵。然后,他带头呼了几句口号。
第一个跳上台批斗方晋诚的,正是谈不得。谈不得一上台就指着方晋诚说: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的老子强奸了我的母亲,你又强奸了我的婆娘,咯老子今天要和你龟娃儿算总账。
就算方晋诚再好的修养,此时也忍无可忍。他倔犟地站直了身子,扭过头来,怒斥道:谈不得,你血口喷人。
刘队长在台上大声地领呼口号:打倒地主,打倒一切剥削阶级,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他喊一声,山民们就跟着喊一声。喊声震彻山谷,在夜空中回荡,压住了方晋诚的辩驳。那些围着汽灯飞旋的蛾子被这喊声吓坏了,迅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不多久,喊声停下来,那些飞蛾又试探着飞了回来,继续它们欢快的舞蹈。
口号停下,谈不得继续着他的血泪控诉。他说,当年,他和母亲一起逃荒,方晋诚的父亲见他母亲有几分姿色,起了色心,用一个糍粑把他们骗到了自己家里,把他母亲强奸了。他母亲恨死了狗地主,却又不敢反抗。后来,他渐渐长大了,想替母亲报仇。方晋诚的父亲把他赶出了家门。他不得不讨饭为生,吃尽了苦受尽了罪,还染上一身的病。他说,他回到方家坝子时,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方晋诚知道父亲造了孽,才出钱给他看病,又拿出二十块大洋,说是给他买一个婆娘过日子。当时,他还真的以为方晋诚是好人。没料到,方晋诚把女人领回家后,叫女人去洗澡,他跑去偷看。看过之后不解馋,就自己跑进去,占了女人的身子。
周砚月忍不住了,大声叫道:他说谎,他骗人。那天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屋里,是我像嫁女儿一样招呼她。
周砚月的话,又被刘队长的一阵口号压了下去。
谈不得继续着他的控诉。他说,从那以后,方晋诚总是找机会回方家坝子。回来后就给他一点钱,让他去打酒买肉,支走他,以便自己好占人家的老婆。又让她去城里供其玩乐。他的婆娘实在没法过了,有一天跪在他的面前,说出了一切。还说没脸再见他了,也没脸活在世上了。第二天,他的婆娘不见了,有人说是跟什么人跑了。他心里很清楚,根本不是,她是被逼死了。
这可真是血泪史。谈不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掀起台下哭声一片。
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人的寿命短,能够活到花甲之年,已经是少有的高寿。大多数人五十岁时,已经老态龙钟,行将就木。方家坝子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十一岁。谈不得所说的事,都是陈年旧事,四十岁以下的人,即使知其然也不知所以然。四十岁以上的,又是人口的极少数。大多数人听了谈不得的话,信以为真。有些妇女跟着哭起来,有人领头呼起口号:打倒狗地主,毛主席万岁。
最后,刘队长做总结发言的时候,对这次批斗会予以高度评价。认为这次批斗会,斗出了阶级团结,斗出了思想觉悟,剥去了阶级敌人身上隐蔽的反动伪装。是无产阶级的一次伟大胜利,是土改运动的伟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