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ju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正在家里吃年夜饺子,大女儿慕芷刚刚吃了一个,不吃了,看着母亲问,妈妈,爸爸咋还不回来?我想爸爸了。这话颇有传染力,小女儿慕衿立即说,我也想爸爸我也想爸爸。儿子最小,跟着两个姐姐也闹着要爸爸。王玉ju刚才还高高兴兴,听孩子这样一闹,气便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闹啥?你爸爸不要你们了。慕芷听了,顿时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叫嚷着要爸爸,小女儿自然跟着姐姐,哭声反而比姐姐更大。儿子更是不甘落后。王玉ju愤怒了,顺手往慕芷脸上抽了一巴掌,接着又往慕衿脸上抽了一巴掌。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王玉ju愣了一下。慕芷突然叫了一声爸爸。她或许并没有想过敲门的是爸爸,只不过是在受到委屈时思亲之情汹涌。慕衿年纪小一些,此时正想着爸爸,听到敲门声以及姐姐的这一声叫唤,立即产生了联想,认定敲门的就是爸爸。她欢叫了一声,跳起来跑过去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白长山,慕衿没有看清他是被捆着的,看到父亲的同时欢叫一声,向他扑过去。慕芷听到妹妹的欢叫,扭头一看,猛地站起来,叫了声爸爸,同样扑过去。老三对父亲没什么感情,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平时白长山见了女儿,一定会弯下腰将她们抱起来,并且用自己满是胡楂的脸去扎她们,扎得她们嗷嗷叫,他才会开怀大笑。慕衿伸开小手,紧紧地抓着父亲,口里一直喊着爸爸抱爸爸抱,可爸爸就是没有像平常一样伸出手来。慕芷同样抱着父亲,她毕竟大些,很快觉得父亲有什么不对,认真看看,才发现父亲是被绳子捆着的。小姑娘已经懂事,常常能见到一些人被五花大绑着游街,知道只要是被绑的,就一定是坏人。眼见父亲也成了坏人,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吓得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白长山被女儿的眼神刺伤了,他的心猛一阵疼痛。王玉ju稳稳地坐在桌前,对屋子里的混乱充耳不闻,一口一个吃着那用三合粉包野菜做成的饺子,看上去倒像是满口生津。民兵中一个负责的说,嫂子,白队长就交给你了。王玉ju将一只饺子塞进那张大嘴里,嚼了几口,发现不对,放下筷子,将两只手指伸到唇边,掏出一件东西。原来那是一枚生着锈的铜钱。她将铜钱放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看着,像是发现了宝物一般,眼中有一束精光she出,聚焦在那枚铜钱上。
有一个民兵还想说什么,身边有人悄悄拉了他一下。那个民兵道一声打扰,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同时反手将门带上。白长山知道,此时如果要走,还是可以走开。可见两个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他的心都碎了。慕芷见那些人走了,跑过去帮白长山解绳子,解不开,又跑过去求母亲。王玉ju只当其他人不存在似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那枚铜钱。慕芷见求不动母亲,又跑过去帮父亲解,还是解不开,又跑到母亲面前,双膝一弯,跪了下来。慕衿是什么事都跟着姐姐。姐姐求母亲,她也哭着去求,姐姐向母亲下跪,她也哭着跪了下来。王玉ju显然有些动容,身子动了一下,看了两个女儿一眼。片刻之后,她的心猛地一硬,对女儿说,你别给我下跪,要跪,给你爸跪去。你们不求他,他还是要走的。
两个女儿听了,一齐跑到白长山面前跪下,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哭着求他不要再走了。女儿的泪水在白长山心中起了特殊的化学作用,他的心被泡软了,再没有力量走出半步。他流着泪对女儿说,慕芷,慕衿,起来吧,爸爸答应你们,我再不走了。
王玉ju等的似乎就是这句话。她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替他解开绳子,再对两个女儿说,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哭啥?吃饺子,再不吃我一个人吃完了。慕衿舍不得那些吃的,看了父亲一眼,回到了桌前。慕芷伸手去拉父亲。拉了几下没拉动,又一次哭起来。王玉ju说,今天可是大年夜,你要让一家人都过不好年?大女儿听妈妈这样一说,拉父亲拉得更大劲。白长山无路可退,只好坐到了桌前。
晚上睡在床上,王玉ju将他弄醒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烦躁地问她,你干啥?她说,你说我干啥?我都三年多没了,你说我干啥?我没给你绿帽子戴,算是对得起你老白家。白长山侧过身子,将背对着她。她伸过手来,一把将他扒正,身子一翻,坐到了他的身上。他有些恼怒了,再次怒问你干啥?她说我不管,有本事你再走。你睡在我的床上,我就要。
他懒得说话,任她折腾。他想,你要折腾就折腾吧,我睡我的觉。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睡神突然降临,让他在一瞬间进入梦中。事实上这根本不可能,他不仅未能入梦,反而梦醒了,开始兴奋起来。
做完之后,王玉ju心满意足地从他身上滚下,倒下便睡,不一刻便发出酣畅的鼾声。躺在她的身边,白长山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黑黑的,给他一种压迫感,像是压在他的心里一样,让他直想哭。他恨自己,明明不爱这个女人,却又不得不和她在一起。在一起也便算了,他竟然还有高cháo。
似乎刚刚才睡着,王玉ju叫醒了他。白长山心里特别烦,翻了个身,还想再睡。王玉ju顺势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耳朵。白长山顺手打了一下,将她的手打开,说干啥呢你。王玉ju说你看看,都几点了。白长山再一次倒在床上,说几点咋啦?今天是大年初一,不用上班。王玉ju说,你还知道是大年初一?不趁这个时候去领导家里走走,你准备一辈子当副科呀。
提起职务,白长山气不打一处来。他转业时是正营职,到了地方后,级别倒是套了正科,却被安排在了汽车队。最初,他还不十分清楚汽车队是什么级别的单位,后来和王玉ju闹离婚,局党委对他进行处分,撤销了他的党支部书记职务,只保留车队队长一职,调来的新书记竟然是刚刚由股级提升上来的副科长。白长山跑到局里和局长拍桌子,说新来的书记是副科我是正科,他凭啥领导我?局长说,汽车队就是一个副科级单位。白长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质问局长,我是正科转业的,凭啥给我个副科?局长说,你小子还不知足?你知道你闹的是啥性质的问题?如果不是我为你说话,你连副科都保不住。后来几年,局里先后提拔了几批干部,他连提名的机会都没有。此时,王玉ju提到此事,他说,你还有脸说这事?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一闹,我能是今天这样子?
王玉ju要和他吵,口张了张,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说得啦得啦,你当不当官,关我屁事?大过年的,我可不想找霉头,我不和你吵。说过之后,转身出门了。
春节的几天,白长山门都没出,准确点说,他是在床上度过的。老天和地上的人作对,天天都是大雪飘飞,地下的雪积得特别厚。这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冬天,不仅仅是没有吃的,几乎没有供暖,家家都得自己准备取暖设备。市场供应严重不足,商店柜台里倒摆得琳琅满目,看似应有尽有,可那些不凭票的东西,对于普通人家实在是奢侈品,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灰,不知多久无人问津了。煤店里供应的煤,连做饭都不够,取暖几乎无煤可用,木炭更是难以见到。年前,商业局近水楼台,通过关系弄了些煤和木炭分给员工。即使如此,也不敢整天取暖,要想不挨冻,老老实实呆在床上,是最好的办法。
白长山睡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看着房间的窗户,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冰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他看着一块玻璃时便想,那是南国的香蕉林,林中有蝴蝶飞舞着,有叫不出名的小鸟在林中嬉戏。那两个人形的花,被他想象成他和方子衿,他和她站在那里,诉说着彼此的思念。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在怀中,她于是在他的怀中温柔地哭泣。看到另一块玻璃上的冰花,他想到的是北方的白桦树,他和方子衿是天空中飞翔着的两只鸟。他们自由自在地飞翔,意外地相遇,倾心地相爱。他们在树上筑了一个窝,一个温暖简陋的窝。无论外面是大雪漫天飞舞,还是绿糙青青鲜花烂漫,对他们都不重要,他们只要彼此相偎,心心相印。
整个春节在床上过去了,整个春节在和方子衿的深情缱绻中过去了,也算是有滋有味。
初八上班,经过大门口,门卫先拜年,然后说有你一封信。白长山心中一阵狂喜,几乎立即认定是方子衿来的。他接过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绢秀字体,就像是春天的池塘里扔进了一块巨石,心中波涛汹涌,激荡不已。表面上他倒是平和,向门卫道了声谢谢,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转身将门关上,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剪刀,小心地将信剪开。
他掏出信笺,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拿起信封,让剪开的那一端朝下,在桌子上磕了几下,又伸出两指,将信封撑开,仔细地放在眼前看了看。以前,方子衿总会在信里塞进点什么东西,大多数时候是她亲手制作的书签。她很喜欢制作书签,有时候用纸,有时候用树叶,甚至还有蝴蝶标本。少数几次才是例外,这次是少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