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允慈原本是极其嫌弃的,试过之后倒觉得不赖,便勉为其难接受了。她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把眉毛画得英气些时,镜面映照出蒋江樵站在门口两眼殷殷注视着注视她,文绉绉诵道:“‘易鬓为辫,添扫峨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斩而缝之,外加马褂’[注](第65章)。”
神思忽地一晃,眼前同一时刻闪过个几乎重叠的画面,也是蒋江樵对她说同样的话。场景是新的,可这一小段话杜允慈是知道的,梦中她曾和蒋江樵一起读过,出自《浮生六记》中的《闺房记乐》。
“怎么了?”蒋江樵走过来后杜允慈才发现自己握着的眉笔愣生生在脸上顿住了,还不小心画歪掉。
“被你吓到。”杜允慈故意如是说,脸上尽显不开心。事实上她也确实有些不开心,每次出现她和蒋江樵关系似乎不错的内容,她都不太能接受。眼下也不知怎的,明明没在睡觉,竟也……
“是夫君不好。”蒋江樵唇边泛着浅弧与她道歉,接过了眉笔,“惩罚夫君给我们钰姑画眉好不好?”
杜允慈质疑:“你怎的还会画眉?”
蒋江樵神情认真:“夫君只喜欢过我们钰姑一个女子,除了我们钰姑的眉,我没留意过其他人。平日看我们钰姑画得多了,今日姑且一试。”
杜允慈讨厌他见缝插针地向她表衷情:“我只是问你为何会画眉又没问你其他,你此地无银三百两才说明你心虚。”
“怎的会是心虚?难道世间还有其他女子能好得过我们钰姑叫夫君多看一眼?”蒋江樵眸底沾染笑意,细细端详她已经画好的一边眉,对照着比划了两下,开始正式落笔。
杜允慈近距离盯着他的脸,一瞬不眨,须臾,问:“你既然早就喜欢我,为何两年前还任由我去留洋?”
以他的秉性,不是该那会儿就将她强行掳了去?或者和梦中的他一样,伪装普通的书生对她徐徐图之?
蒋江樵的视线不离她的眉:“若我早早便知晓,我们钰姑原来会入了我的骨髓,我绝不会白白浪费这两年的时间。如果杜家不出事,兴许我和你也就此错过。”
杜允慈眼波轻闪,喃喃:“也就是说你庆幸杜家出了事……”
蒋江樵的目光方才下移,与她的对上:“岳父的死,我很抱歉,没能兑现给你的承诺,是我欠你的。”
这还是从她偷听到他和查良的对话以来,两人之间第一次提起杜廷海的死。杜允慈心中刺痛。她低垂眼帘,压下重新翻涌的滞闷,淡淡问:“画好没?”
蒋江樵摸着她的脸颊:“好了。”
杜允慈转身看一眼镜子,并不对他画的眉做任何评价,沉默地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好方便藏进帽子里。她去了巴黎之后就又赶时髦剪了短头发,有一阵没修剪,如今长了些,已经能在脑袋后扎出个小小的揪。
蒋江樵在她戴好帽子后,又给她加了件厚实的披风。
自在梦里得知他真实年龄比她大了八岁之后,杜允慈越来越觉得他何止是老派:“你别总跟我的长辈似的好不好?”
虽然他长得并不太像比她大八岁。
蒋江樵狭长地眼尾应声眯起:“你的哪位长辈晚上会和你睡在一起?”
杜允慈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驳,羞恼地往他肩上捶出她的拳头:“下流!果然是荣帮出来的瘪三!”
蒋江樵脸上迅速划过一丝怔愣,旋即他握住她的拳头:“你如何得知我在荣帮呆过?”
既然说漏嘴,杜允慈也不怕再多说点:“我不仅知道你是荣帮的人,我还知道你不是真正的蒋江樵!你是冒名顶替的骗子!”
蒋江樵深深地拧起眉,两只眼睛盯紧她:“钰姑,你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杜允慈嘲弄:“这话不是该我问你吗?我可是对你一无所知,蒋望卿。我和一个连身份都作假的陌生人做什么夫妻?”
蒋江樵拉回她,拢她在怀里,低眸睨她,溢出的温热气息扫着她的脸颊:“除了‘蒋江樵’这个名字,哪个不是夫妻之实?你还想如何否认?”
他非但没有被揭穿的窘迫,反而落得个轻松的样子,甚至不掩饰笑意:“你每次主动喊我‘望卿’,倒不用我再教你。你可知夫君心中多欢喜?你嫁的人本就是蒋望卿,从来不是蒋江樵。”
车子行驶至路口,杜允慈由蒋江樵带着下车,往前方举办灯会的老街走。
她尝试挣了挣他的手:“我现在是个男子,两个男子在大街上手牵手,你也不怕遭人误会?”
“误会什么?”蒋江樵问,“龙阳之癖吗?”
他这人,明明老派,有时候却又能坦坦荡荡地蹦出些杜允慈认为他应当觉得露骨的话。尤其表现在近来夫妻生活过得频繁之后他私下与她的相处之中。
蒋江樵继而抓高她的手到他的唇边,丝毫不顾及周围人的目光,堂而皇之吻了吻:“我们钰姑如若真是男儿之身,夫君既爱上你,那便也只能为你断袖。”
杜允慈索性故意大摇大摆、抢快了脚步、拉着他招摇过市。
很快杜允慈在前方看到了查良和苏翊绮。
她多少有些意外。
查良卸掉了戎装穿的是平常衣袍,身边看起来也没有随从,与苏翊绮混在人群里,仿佛也仅仅一对寻常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