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午后四点钟光景,我的父亲要来了,我的父亲是因为东北牧师会的会务来的,我是放着决心的,但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一想起来总觉得忧虑。我的父亲是东北牧师会的会长,牧师会开会的时候,凡是同一教派的牧师都要到会,在这时候说起我在做苦工,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的父亲平常都在这样说,这回也怕是要来解决我的事情的罢。
给我亲爱的哥哥。
第八信 九月十六日夜
读过后请把信撕掉罢,这封信是不想寄给你的,但也寄给你了,请你不要担心,不要忧虑。
哥哥:
我的命运愈见是注定的了。
父亲来了,可怕而且是顶可悲的时候来了。我对于父亲说的是什么话,你怕再也想象不出罢。
我现在充溢着满腔的悲哀,我写的是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儿女弃了自己的父亲!这样的一刹那的状态!啊,哥哥……
父亲说:&ldo;好,你可以回去了罢!家里的人都在等着你回去。你的七个弟妹都在朝夕的祈祷里面在上帝的面前祈祷着加护你。什么话都没有说的,过去了的事情什么都不要说罢。好,回去得了!一切都在欢迎你。人生中最高的幸福在那儿等待着你!你从此把这样过激的苦惨的劳动抛弃,去就欢乐的人生罢。在那儿或许也有少许的痛苦,但是这些都是二等分了的,你会有永远的保护者替你负担。好,回去罢,回去罢!你没有想回去的心肠吗?这是你父亲的毕生的宏愿,你随着你的父亲回去罢!你的一生的幸福不是已经到了吗?&rdo;
极端严格的父亲同时又是极端温和的父亲,他的脸上被悲哀锁着了,我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他,只是把头低着头。哥哥,我假如没有你时,是在两月前还不知道你的时候,或许我不会使我父亲这样的悲哀,我会跟着他回去了。但是我的命运是判定了的,我怎样也不能奈何。那古海岸的恐怖之一夜永远把我的命运判决了!哥哥,这你也是应该应该晓得的!即使我就有被我哥哥抛弃了的一天,那也不是我的罪过。但假如我纵有被你永远抛绝的一天,除你而外我是不能再爱别人。我这个肉体,我这个灵魂,除你而外是不许为任何人所有。这便是我自己造就了的命运了。假如是有时,假如是有时,那真是没大没大的罪恶,没大没大的灭亡,现在我处在这样的迷途之中,我在上帝的面前忏悔。除你而外我永远不爱别人!我这样对着上帝发誓。我要求上帝的许可使我得以爱我哥哥,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祈祷。我祈祷我们两人在上帝的祝福中能同得幸福。
话太扯远了,我当时对于我的父亲竟答应不出来。我和我的父亲都沉默了好一会。然而父亲又说:
‐‐&ldo;你终没有回去的心肠吗?&rdo;
声音含着怒意了。但我还是没有回答。父亲生起气来了:
‐‐&ldo;为什么不回话呢?你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也决不是束缚个人自由的父亲!什么都好,只把你自己的决心正确地对我说罢!好,快说罢!你到现在还在踌蹰着什么呢?一点也不要迷惑,把你已经决定了的心事说出来罢!再不然还是跟着你的父亲回去呢?&rdo;
最初的话中虽然有猛烈的怒意,但在最后的话中却十分温婉地充溢着无量的恩情。
‐‐&ldo;父亲,我无论如何也不回去。&rdo;
我把这一句刚好答完,我埋头哭起来了。啊啊,哥哥!我现在想起来也还要流眼泪。那时候的我的心中,只有上帝和你,啊,除你而外再不会有第二人知道!啊啊,哥哥,哥哥,我的苦痛,我这要把胸腔决破的悲哀,请你请你为我酌量罢!不孝的女儿!不孝的女儿!不孝的恶名,我是不能逃掉的了。
‐‐&ldo;不孝的女儿!&rdo;
我的父亲战栗地这样怒骂了我。但这我也甘受呀,哥哥……以下的话我写不出来了。
父亲和我都沉默着。
我在哭。大概我的父亲也在哭罢?
隔了好一会好一会,父亲又用着沉浸在悲哀里面的幽暗的声音说道:
‐‐&ldo;终竟无望吗?……&rdo;
我率性想把一切的事情都对我父亲告白了,但那样时我的父亲又会怎样地失望,怎样地悲哀呢?那种光景我是不忍见的,我无论如何,不忍再进一层去苦我的父母,去使他们悲伤。我纵使作伪,我也得暂时保守着秘密。
父亲还对我说了好多事情。我只是哭,只是哭,他说的话没有十分进得我的耳里,我现在记不清楚了。但是父亲的带着眼泪的声音是这样温婉地说过:
‐‐&ldo;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吗?家里失掉了你一个人是怎样地悲哀,怎样地苦痛,你自己怕不晓得罢。你现在的确是着了迷,受着什么事情着了迷,在你自己是不晓得的罢了。人在执迷着的时候,无论有什么苦痛,有什么困难,心里都是被快乐充满着,被欢喜充满着的。但是一旦觉悟了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才晓是呢!你在那儿所得的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苦痛,悲哀,悲惨地失败的过去,更加暗黑的未来,还有便是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一番话的回忆!&rdo;
我一时把哭泣止着了,低着头认真地听我父亲说的话。对我自己是更进一层暗黑的,悲惨的,黯淡的将来,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我的父亲的言语中,好象暗示了出来。我的悲哀又无限地涌上来,我又哭了。
我素来是极任性的人,从小时候以来,我自己说过的道理,做过的事情,无论是好是坏,我也要彻底主张的。我这种激性不知道使我的父母,我的先生们受过多少苦痛哟!我的脾气,我的父亲是很知道的,他晓得纵是费尽唇舌也是无可如何,他以后便没有多说了。但他还说着:
‐‐&ldo;是那样时,也没法,我不怕就是你的父亲,但是你始终不愿意的事情‐‐不怕这事情在你是怎样地幸福的事情‐‐我也没有强迫你的权利。一切都断念,断念了。但你要谨记着,你无论就怎样的职业,无论死在什么地方,你到最后总不要污辱耶稣基督的名号罢!这是你父亲的最后的祈愿!好,我什么也没有要求你的。你无论成为什么人我都听便,但你总要不失去你的人样子!在这人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求你,没有什么东西求你,只求你完全地造就你的内部生活,能够继续于久远的生存的内部的生活。只有这一点,我求你求你不要使我失望罢!……一个女人要想在这世间上独往独来是很艰难的,我也并不是怀疑你不可能,是你或许能够罢?但是那儿有无限的诱惑的手,如象蜘蛛网一样,在等待着你。如果疏忽地一走上了当,便堕落进永远不能上升的地狱的绝底。你要好生好生注意&ldo;呵!&rdo;
什么事情也不晓得的我父亲的这些话,啊,我,我,我在那时竟苦得不能久坐了。啊,哥哥!哥哥!我到底是怎样沦陷了的一个罪人哟!我死也不能死的这种状态,连我自己也在吃惊,也在奇怪呢!哥哥,哥哥,我现刻就有一分钟的时候也好,我假如能在你的身边的时候呀,我也不会尝到这样的悲哀罢?我只是一个人,便更加二倍地三倍地受着悲哀的逼迫。啊,哥哥!我这悲哀的半分,请你替我取去罢!我除你而外没有别人。啊,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