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蓬莱颓然坐了下来,吐出一口血沫,又猛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李昀羲已经昏迷过去,靠在白水部怀中,露出苍白的颈项。白水部冰凉的手按在她额头上,只觉烫手非常。他带着恨意瞪向吐血的薛蓬莱,眸中慢慢浮起一层晶莹薄泪。
“呵,恨我吗?”薛蓬莱握住胸口的刀尖,低笑。
“他是谁?”白水部的话比冰霜更冷。
薛蓬莱用讥讽的口气道:“如你所见,是少都符。”
“少都符怎么会还活着?!”白水部不禁激愤起来,“那我在上面看到的,是个什么东西?”
薛蓬莱咧开满是血的嘴笑了起来:“少都符果真惊才绝艳,是千年前不世出的奇才……那是他遗下的最后一重布置,你说会是什么东西?那是一缕魔念,一缕绵延千年、虽死犹生的魔念!可惜啊!”他看看白水部,又看看李昀羲,道:“他选中了你,这本是你莫大的荣耀,却叫这小丫头得了去,真是天意难料。”
“啐。这不是什么天意,是你设计相害!”白水部抱紧李昀羲,觉得怀中少女浑身都烧烫起来,急得眼底都有些发赤,“她到底怎么了?”
薛蓬莱仰天大笑:“天大的好事都落到了她身上,她能有什么事?”
白水部瞪他:“到底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薛蓬莱冷笑不答。
白水部怒道:“你是人,一个在世上有根有蒂、有阿姊的人,你侍奉帝侧,披戴荣光,为何还要帮邪魔做事?他许你什么!”
“许我什么?”
他血越流越多了,染红了道袍,淌出去老大一片,快到淹到李昀羲的足尖。白水部抱着她,小心地挪开了。
薛蓬莱咳嗽着,惨笑:“别人何曾把我当过人?只有在他这,我才真正像一个人。”他不顾崩裂的伤口,双袖摆荡,徐徐站起:“我年幼时,父母早逝,家中一贫如洗。我苦学五经十七史,和天下所有的书生——和你一样进京赶考。可就因为一张他人误投的字条,我前程尽毁,甚至没能答完试卷,就和狗一样被人赶了出来……”
白水部一直焦虑地查看着怀中少女的情况,听到此语,不由看他一眼,露出怜悯而嘲讽的冷笑:“那后来呢?狗一样的落魄书生,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身边的‘真人’?”
薛蓬莱看着他笑:“就在那时,我看到九阙城开,宫人送出了一个金冠玉带的羽士,神气活现,好不威风。可怜我这读书人,十年寒窗,沦落成丧家之犬。这些羽士,不过是烧烧丹,玩玩幻术,拿着求仙长生那套哄皇帝,就能封个‘神仙’,一步登天,成为人上之人。皇帝好道啊,自古以来这条终南捷径,不就是为骗子而设吗?”
白水部打断了他:“呵,看来这风光的骗子也不是你凭本事当上的。不然天家富贵大可满足你,何必再沦落到为你主子卖命?”
薛蓬莱的脸色这才微微变了:“不错……我的主人,果然识人比我准。看来名满京华的眉州白铁珊,不是吟风弄月的草包,也不是只知治水的蠢物。”
白水部这话,将当日草芥不如的窘境又勾到了他眼前。当日,他见着那道士的风光盛景,一时脑袋发热,便拿了他人度牒,真个过起观中岁月,一心要走这条终南捷径,不想也是壁垒重重,撞得他头破血流。流荡江湖,他学会了旁门左道、奇术异能,混迹豪门索财糊口,过得好一阵,歹一阵,赊酒赊菜,欠下不少钱,动手收拾了好些人,也挨了高手的打。后来,索债的仇家来了,他拖着受伤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误入深山。潭边渴饮时,他望着自己粗服散发的倒影黯然落泪,却看到倒影神色一变,凝眸看定了他,微笑开口道:“薛蓬莱,英雄落魄日,可尚存一丝凌云气?”
这是他和影子的第一面,刻骨铭心的第一面。
影子从不像别人那样嘲笑他。他与他一般妍媸,眸光总含着理解和宽和,肯在任何时候陪他畅谈心曲。
别人说他是一无是处的丧家之犬,影子却说,他根骨清奇,是不世出的才士,注定建树莫大的功业,扬名四海,让天下蚁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别人说他会一生潦倒,万事不成,影子却说:“让我帮你,你便无往而不利。想升官,我就让你做天下最大的官——天命之子,九五至尊;想发财,我让你做世上最大的财主,四海丰饶,尽归帝王。”
他相信影子的每一句话,胜过信自己的性命。
李昀羲痛苦地蜷缩起来:“疼,疼……”白水部抱紧了她,低声问:“哪里疼,哪里?”“背上……疼,好疼。”少女无力地望着他,目中水光盈盈。此刻他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她后领拉开向背后看去,但见她光洁的肌肤上遍布红色丝络,汇集在她后心处,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奇怪印纹,既像鸟虫篆字,又像道门符箓。
见白水部的脸色瞬间转为苍白,薛蓬莱低沉地阴笑起来:“我知道你跟我说话,是故意拖延时间等援军。不过我留到现在,说这些话,是奉主人之命在招降你。你我原是一样的,都是百无一用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