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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1页)

而后就有了那场变乱。那晚&ldo;有心人&rdo;们起初只是在阔大的神山上零星放火,后来汉土的细作们加入进来,开始乱了,火光蔓延到献神台,再蔓延到正殿,何敬真站在塔顶静静等着那火烧过来,把他一道烧没了。转机就在这一刻完成,得归功于某个多年前就已潜伏在神山上的资深细作,他或她用巧计谋弄来了九层高塔内层层相叠环环相扣的机关图构,耗费大半个晚上,几乎把性命一同留在塔内,才终于破开了至关重要的那一环,剩下的用了火药,分量极其精准的火药,点燃引信轰塌墙垣,一条生路亮了出来。何敬真没有迟疑,本能的顺着生路往外奔逃,塔外的侍巫们惊讶于他的身手,被关了一年多,那身功夫居然一点折扣不打,横扫千军的气势居然也一点没落。有帮手,加上他自己身手了得,逃起来虽然艰难却也不是全无指望。等到巫神把变乱的一干人等杀干净赶过来,只看到塌成一堆焦黑乱石的废墟。那刻他心如死水,波澜不兴也就谈不上&ldo;心乱&rdo;。他知道那人还活着,没被一同烧成焦炭。一年多前他喂他吃下&ldo;情蛊&rdo;,不就为了这天么?情蛊都是成双成对的,若他死了,他也一同覆灭,没有独活的可能。而今他好好站着,就证明那人还好好的,完好无损地从他身边逃出去了。那么长久的祈盼和渴望,实现了,那人该有多高兴?

巫神一身黑战袍被血污染成暗红,又腥又滞,他也不理会,就这么在废墟边上站着。心绪往两头裂变,一头是&ldo;放手&rdo;,一头是&ldo;不饶&rdo;。&ldo;放手&rdo;的念头一旦涌上来便痛不可遏,没用多久决断就出来了‐‐兵分三路去追。一路往神山下直行,沿途的寨子一个也别放过,细细排查,搜个底朝天。一路往西,防备有人挟了何敬真往深山隐匿。他亲自领一路,去往春水糙堂。

何敬真没想到追兵来得这么快,几次和一队队兵擦身而过,险极了。他靠一双脚跋山涉水,追兵们飘的飘、骑马的骑马,且人多势众,啸聚而过,山都能踏平了。这种无孔不入的搜寻和追猎,按常理连只苍蝇都不该漏出去,可何敬真偏偏就成了例外,他真的餐风饮露满面风尘地从神山潜回了春水糙堂附近。一部分是运气,一部分还是&ldo;有心人&rdo;们在声东击西,引走了部分紧紧咬在他背后的追兵。

即使到了附近,春水糙堂也回不去。一圈侍巫牢牢把守各个出入口,看样子比他先到了不止一两天。那巫神紧追不舍,朝他讨一笔不死不休的情债。两年多的&ldo;肌肤实情&rdo;,玩滥了的各种花样,听得起了腻的荤话痴话傻话狠话‐‐他倒是情热呢,这么大一盆凉水泼上去都浇不熄他到死圈占他的欲念。

何敬真一见情势起变就迅速从春水糙堂附近迂回,绕到半里外的一座山头,他知道这座山头也藏不久,巫神料定他无处可去,必定要回春水糙堂,即便回不去也会在周围逗留,快则一日慢则两日,迟早要搜到山上来。十几天不眠不休、饮食潦糙是有后果的,何敬真精神越来越不济,常常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弩之末不知还能不能撑到他们退去那一天。

最后还是师父解了徒弟的围。

萧一山一见这个银发蓝瞳高鼻深目的不速之客就隐约感觉徒弟可能惹上了大麻烦。起初想的是要么为仇、要么为钱,仇是血海深仇,钱是利利相滚永远还不到头的钱,要不然断不至于出动那么大一批人马来讨要说法。这就要小心了,别弄得一个不好,徒弟赔进去不算,还要搭上春水糙堂里一干手无寸铁的无辜。开中门引了进来,以礼相待,开口之前也不忘再三斟酌,扯了一会儿闲篇,喝了几杯淡茶,进了正题了。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听了半截老头渐渐琢磨出一点别样滋味来‐‐怎么?敢情还不是为了钱?双方也无甚冤仇,甚至还救过徒儿好几命,别就是小小子成日里挂在嘴边的那个人吧!那怎么还欠上了?!这是哪跟哪啊?老头皱眉捻须,越听到后边越觉得事情脱了常理,透着股不三不四的古怪。他不缺见识,常识就更不缺了,但往耳朵里头钻的这些话哪一句也不合常识,他或许在史书里见识过不少,只没想过有天同样的事情还能出在自家徒儿身上,老头一时有点儿犯晕。

好家伙,铜雀春深锁二乔,二乔好歹是娇滴柔弱的女人,可面前这位‐‐九层高塔锁个一臂能扯动几百斤弓的男子,而且还打算锁一世,这是怎么说的?!

而且,瞧这积糊劲,两人之间的这团乱麻起码两三年前就开始纺了,纺到如今索性成了桩没头没尾的公案。这是西南,这儿没有王,只有神,但汉土里&ldo;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rdo;的定律也一样适用,且这尊神拥有汉土帝王们想象不出的权势,百万山民对巫神的信奉近乎盲目,心甘情愿为巫神冲锋陷阵九死不悔。如果这尊神不愿留条道让徒儿走,徒儿在西南连立锥之地都别想有!

理一理这层关系的上下前后,老头登时头大如斗。

好罢,再是头大也该有人开这个口,徒儿孑然一身,无父母亲族庇护撑腰,无好友至交两肋插刀,他这半师半父的糟老头子再不开口,难道要眼睁睁看他被这尊神绑回去当&ldo;珍禽&rdo;养着、囚一世?

&ldo;行简入我门下第三天,就开口说要我雇他。他说他能干活、不躲懒,一个人干活能顶三个人,咳,那时他猴瘦,一张小脸只见两只眼睛,人又矮,拖把大扫帚洒扫,还没有扫帚头高。我问他为啥要我雇他,他说他得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我就想……不该啊,这么小个孩儿,居然怕吃了别人的喝了别人的,到时还不出来……&rdo;。老头想着先以情动人,看看有戏没戏,若是有戏再往纵深里说,若是没戏再想别的辙。

那巫神盖下眼帘,眉尖往内收,似乎有一抹隐痛纠结其间,但也没有别的表示,就这么坐着,等老头把人交出来。

怎么?在这团乱麻里呆着还食髓知味啦?天底下那么多美貌女子等着这尊神去采撷,别往远了说,就是这千里瘴疠之地也不缺为巫神荐枕席的绝色,非要走那异路歧途,还非要拖着他家徒儿一同走。啧啧!

老头不能没有埋怨,本来就是么,这么样式的一尊神,看他也不似脑筋转不过弯的,容貌也颇拿得出手,与中原汉土殊途的一种异秀,招惹谁谁都心痒痒,干嘛就喜欢和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拴在一处?!

埋怨归埋怨,如果旧情动不了这尊神,那就把利害剖白清楚。有些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你再精明如神油滑似鬼,陷在局里就好比雾里看花,看不清白,或是看清白了也不愿意认,不敞开来说亮话,天塌地陷也回不了头!

第21章解围

萧一山名动天下,声名都不是浪得的,起码他这张嘴厉害,最擅从毫末入手,把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一一陈列,当局者陷在局中看不见的蛛丝马迹,他也能一根根给理出来,摊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去看轻重缓急,凭他们自己去权衡取舍。最重要的是,一些无人敢言的话他能直白道出,不怕得罪谁也不怕谁给他小鞋穿或是秋后算总账,所言所行凭的不过是份良心罢了,由根底上说,就是盼着两方都能得个好结果,并没想着损哪方利哪方。说实话,他也并无十足把握能说动这尊钻入了牛角尖里的巫神,只能把个最简单的事实摆给他‐‐靠锁是锁不长久的,哪怕是锁一世,一样锁不熟。还不如给条路,双方都得个喘息的机会,不在眼皮子底下了,反而可能赢得转机,反正他手眼通天,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把人再弄回去锁着。人心之幽微难测,可因一道锁而陷入绝境,亦可因一条生路而渐渐念及当年好。时光与距离都是良药,爱恨情仇打磨之后说不定会以另副面目出现。徒儿的长情和执拗估计这尊神再知情不过,纠缠一场命里刻下的印记今生今世别想抹去,这么深重的羁绊,他不必担忧徒儿脱身之后一去不返。

该说的都说尽了,老头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啜了一口茶,等那巫神自己和自己撕扯,自己和自己相杀,都到了走投无路的份上了‐‐投么?投向哪?他与那人已有一年多未有言语,话都不愿说了,还肯给他投奔?走?让那人走,从此看不见摸不着,顶多能在侍巫们的密报中捕得片影残迹,渴到极处靠什么消解?靠那人穿过的衣物、盖过的衾枕,靠酒、靠梦?那是何等凄惨的一副光景……

有断情糙么?有后悔药么?即便有,也架不住那巫神苦恋&ldo;逝水&rdo;,收不了余情,免不了痴嗔,改不了性情,净不了前尘,孽海中摆荡回不了身,最终只能自己和自己赌了一把狠‐‐他放那人从他手上飞离,但要系上一根线。线是情蛊,是一批批数量不明、明暗远近如影随形的侍巫,是渴念无可消解时不论时地他的截堵与纠缠。

不管后事如何纷乱芜杂,围是解了。

老头在春水糙堂外伫立良久,给在附近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的徒儿做&ldo;引路灯&rdo;。意思是:走啦,都走啦,要回就回吧。知道你十来天没合过眼、没好好吃过一顿正经饭食了,身上没伤估计心里也千疮百孔了,师父不就是这时候用的么,回吧,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且走且看吧……

何敬真一直熬到下半夜,天最黑的丑时才潜回春水糙堂。老头料定他不走大门,不走侧门,一定要走东偏门,也给他留了门。反正年纪大了,觉少,就披衣在回廊下等着他。师徒三年后再见,也和当初分别时一样少话。师父说:饿了吧?先喝碗粥,那么多天没好好招待肠胃,一下吃太多太杂要吃伤了。徒儿接过师父手上一碗粥,静静喝干净。师父说:被褥都给你安排好了,睡吧。徒儿悄无声息地朝他原来住的那间屋子走,识途老马一般,眼前一阵阵发黑、头一阵阵发疼都没走错一步,到了地方推门进去倒头就睡。睡了一天一夜,做了无数梦,梦中虚实交替,抓挠不着,醒来愈发困倦,正在发傻,师父推门进来放下一丸药,说:喏,他给你留的。这个&ldo;他&rdo;是谁彼此心照不宣,丸药是做什么用途的彼此也心知肚明‐‐噬心蛊解了,情蛊还留着,终究还是要藕断丝连的。

何敬真把那丸药拾起来,默默端详片刻,一仰头吞了下去。

想到变乱前的那晚,正逢十五月圆,他在高塔边上坐着,看那轮硕大的月亮,与十来年前殊无二致的一轮月亮,只不过心绪变了,看到的东西也跟着变。他们纠缠至今两年有余,他也曾向自己讨要过答案:对那巫神究竟如何,是怨是恨是爱是憎,对过往可能一刀两断?对余情可还放得下?结果仍旧是一片空白。他对那巫神的情感杂芜极了,不能用任何一种将其他涵盖或抹杀。然后呢,然后他不能拔去其余独留一个,一样无望而无解。

月亮上了中天了,石阶上传来脚步声,巫神拾级而上,手上拿着一件披风。

&ldo;晚秋了,仔细着凉。&rdo;披风水一般从他头顶流泻至脚踝,料子和心意一样软和细腻。

他不回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一年多的不言不语,舌尖对语辞早就陌生,况且真话不是人人爱听,两人断不了的争执都是从彼此揭露彼此中伤开始的,说得越多越是惊心,原来自己竟到了这样不堪的田地了。那还不如不说。

&ldo;噬心蛊的解法已有了眉目,你……&rdo;你什么呢?巫神也没了下文。他就这么把他连人带披风纳进怀里,紧紧圈住。去者不可留,往者不可追,能圈住的,不过当下罢了。

经年以后,何敬真四处征战、漂泊转徙,于大漠苍茫中,于长河落日下,于水天相接处,于夜深人静时,总有那么一刻会情不自禁忆及与那巫神死生纠缠、倦后相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处不一定是山穷水尽处,绕开来,说不定就是一番烟云过眼的开阔天地。这点萧一山没断错,时光与距离都是良药,它在丰满了何敬真的羽翼的同时,也磨掉了他的棱角,让他在世事险恶人心叵测中,渐渐体味出这份杂芜之情的可贵之处。如果说有谁曾待他心口如一始终不渝,那无疑只有这尊巫神了。即便是份掺杂着见不得人的欲情的呵护与疼宠,即便是追猎在先囚锁在后,他也从没骗过他,苗民对既定者的专一与忠贞、独占与专断一样实诚。只是当年他还没受过世事人心磋磨,只觉得是段孽缘,逃掉就好了。也是注定,今生今世有些事,提前不可延后亦不可,正当其时才能开花结果。

何敬真在春水糙堂呆了三天,噬心蛊已经解了,情蛊却不定期发作,三天内就发作了两回。欲情煎熬起来从骨头fèng里往外痒,他咬牙死死忍住,一个时辰的疼痒难当就这么让他硬生生挺了过来。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还得走,还得到乱世里去,乱世里什么都有,估计也有这情蛊的解药。他去找萧一山,老头听后没说什么,就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给他准备好银钱干粮还有几套换洗衣衫。信是给大师兄周行逢的,说要把小师弟暂时托付给他,看他能不能将师弟转托到沈飞白麾下历练历练,不求挣得什么战功,打磨一下性情也是好的。话说的委婉曲折,小小子到了离开这千里瘴疠之地的时候了,要是不走,那尊神不定几时又变了主意了,他要是杀回来,一个糟老头子可没那么大本事再次保下他。去乱世是不得已,中原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大概还能藏得住这么个小小的何敬真罢。

四天后,何敬真拎着个小小包袱,背着沈飞白留给他的那张重弓,从春水糙堂出发,取道骆川,从青州绕过雍州,进入三分天下的乱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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