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着山道继续前行。
连接代地与冀州的南北向道路大多险峻,纵然经过了大力修缮,依然不那么好走。适合骑队行进的道路宽不过丈许,很多地方的道路被坍塌的土石掩成斜坡,需要牵马步行越过。极其险峻处,众人甚至要用绳索围腰,以防万一。道路两旁两厢都是悬崖峭壁,下方深不见底,向上看,天空仿佛仅有一线,巨树枯藤横生其间,恍有遮天蔽日之势。
不知何时,山间洒下淅淅沥沥的密雨。前方开路的骑士连声吆喝着,提醒队列中人注意脚下莫要打滑,与后方骑士响应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旷的深渊大谷中远远飘扬出去。
雨丝渐渐地沁湿了衣袍,卫操不得不将袍角卷起来,掖进衣带内侧,免得妨碍行动。那刘队主说的丝毫不错,若是再晚些出发,天色昏暗的时候行走在这等狭路,可就太危险了。
正想到这里,那刘队主从前方匆匆赶来,将手中笠帽递给卫操:“德元公,请您带上这个。绕过前方的山口,就快到广昌县了!”
果然,再行了小半时辰,众人眼前霍然开朗。群山如画屏般退去,露出层峦环绕中的代地平原。透过山间寒热气流交汇所生成的雨雾,卫操只见平原上花田似锦、河流如带、农人往来不绝,又有一座座坞堡在山河之间的要隘耸立,环卫着居中的城池。城池之下,则有军人在操练队伍,人数虽不多,却队列严整,呼喝之声响遏入云。再仔细去看,较之于数日前自己离去时所见,城池四角似乎多了几座砖石结构的角楼,城下则开辟出了一道蜿蜒的深沟,似乎是打算将之与河流凿穿,作为护城河使用。
广昌只不过是代郡下属的诸多县城之一而已,但这样的美景已经充分展示出代郡政权是何等生机勃勃。
从此处下坡,往广昌县便是一马平川了。邵续驾马赶上几步,与卫操并辔而行。他扬鞭前指,大声问道:“德元公看我代郡如何?”
卫操颔首:“代地分明荒残已久,区区数月间却兴旺若此。嗣祖兄果然长于治政,名不虚传。”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然而,代郡终究只是边地一郡尔,地虽广,在万里北疆上不过方寸,兵虽众,尚难与胡族动辄数万、数十万的铁骑相抗衡;而陆道明也终究只是一郡守尔,数月前不过区区并州一军主,权位距离骠骑大将军王浚、辽西公段务勿尘尚远……你们凭什么敢于谋取幽州?又凭什么诱动了段部鲜卑的合作?”
他凝视着邵续,脸色阴沉地慢慢道:“近年来,鲜卑人自恃强盛,愈来愈贪婪狂妄、索求无度,纵使王彭祖也应付艰难。我不明白,你们究竟答应了段部什么条件?”
邵续愣了愣,突然放声大笑,显得十分畅快。
“德元公多虑了,多虑了……我们的确有意于幽州,但并未刻意诱动段部鲜卑呼应。自始至终,都是段部主动与我们联系,主动叛卖了王彭祖。”
“什么?怎么可能?”
这个消息绝对出乎意料,饶是卫操城府深沉,也不仅吃了一惊。而邵续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德元公,你是深悉胡晋两地虚实的智者,但你或许在拓跋鲜卑为官太久了,以至于习惯性地高估了胡儿们的胆略,而低估了我家主公。你还没有想过,在东部鲜卑诸强族的眼中,我家主公的崛起代表着什么。”
“嗣祖兄不妨说来。”
邵续一挥手中马鞭,侃侃而谈:“北疆胡族与中原政权的对抗,自有史籍记载绵延至今,历千年而无休无止。北疆胡族强盛时,南下侵掠,烧杀掳掠无所不为;而中国强盛时,必能麾军北讨,驱逐胡虏,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赵有李牧、秦有蒙恬、汉有卫青、霍去病、陈汤、窦宪,哪怕在汉末丧乱时,曹魏武皇帝征乌桓、屠柳城,使得呼啸北境数百年的强族乌桓从此一蹶不振。哪怕魏晋两代以来边境武备不振,然胡族受制于名臣猛将,纵得逞一时,终究难免失败。有鲜卑大帅曰轲比能者,虽控弦十数万,却屡败于田豫、牵招、梁习,最终身死于刺客之手,种类分奔离析,为天下所笑。有河西豪霸曰秃发树机能者,纵肆虐秦凉,却不敌马隆三千五百勇士之锋锐,一战而灭,溃若雪崩。更不消说就在去年,并州刺史刘琨一曲胡笳退敌,击走匈奴十万大军!如此而论,胡族之畏惧中国,亦如中国之畏惧胡族也。”
“我家主公拔萃起微,受冀并二州托付,平定代地、坝上,所到之处戎狄望风而降、甘为前驱。王彭祖肆豺狼之性,举胡晋数万犯境袭扰,却难挡诸将率众讨击,应时溃散。此等军威近代以来罕有,非唯使幽州惊恐,东部鲜卑各族也深受震撼。他们必然、也必须将我代郡视作足以与之抗衡的强大力量……德元公以为然否?”
邵续并没有强调陆遥北上略地是借助了拓跋鲜卑内乱的良机,但毫无疑问,这次在北疆的军事行动足以震慑胡族,的确是近代以来的壮举。击退以段部为核心的幽州军、占据了燕山南北的广袤土地之后,代郡的实力也由此膨胀。凭借着数月间奇迹般锤炼出的精兵强将,他们已经足以使胡族感到畏惧!
卫操微微警惕,或许自己是老了,思维也变得僵化,所以才会习惯于拓跋鲜卑的强大,而低估了闪电般崛起的代郡吧。他颔首道:“没错,确是如此。”
邵续继续道:“我们再来剖析东部鲜卑各族。彼等兵力虽众,然而他们数十年来互争雄长,彼此牵制,各有其独特的依仗。慕容部实力最强,早在太康十年时,其首领慕容廆就被朝廷任命为鲜卑都督,他们的势力范围在昌黎以东,与高句丽、扶余等国接壤,扩张的方向也在于彼。宇文部虽名鲜卑,实乃匈奴种也,其首领逊昵延是拓跋禄官的女婿,势力在濡源以东、柳城以西。相较之于这两家,段部的势力范围在辽西,地域最是狭促;虽号称控弦五万,其实力也最弱。请问德元公,段部能与宇文部、慕容部对抗,其依仗为何?”
卫操沉吟道:“段部与朝廷关系素来密切,幽州军中,段部的兵力占据半数,诸胡担任将校者极多,所以慕容、宇文等胡族不敢正面与段部相抗。想来,段部靠依靠王彭祖的支持?”
“是王彭祖将女儿嫁给段务勿尘,是王彭祖将段部豪酋大批提拔为将校,是王彭祖赋予段部以大义名分、给予段务勿尘以辽西公的地位。德元公所言极是,幽州刺史王浚的确给予了段部巨大的支持。然而,这一次,幽州刺史却不再是段部值得依托的对象。”
“嗣祖兄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