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月没理他。他正脱身上的衣服,脱到只剩内裤了,他翻出背包里的白背心套上,接着把纸箱里的白衬衣,拉上小腿的格纹袜,黑长裤,黑马甲,不知是镶了黑色的碎宝石还是黑色的碎水晶,闪闪发光的两颗袖扣,黑外套,黑色领结,一样一样穿戴好。
这些黑色全是一模一样的黑色,纽扣也是黑的,但在灯光下透出圆润饱满的光泽。
这套正装想必是量身订做,剪裁妥帖,那纸箱里还有一双黑皮鞋。林望月坐着穿鞋。于戎实在找不出事情可干了,只好开了电视,看电视。
澳门不少本地台屏幕下方的滚动字幕都在播报一条实时信息:于濮言书文仁爱救济堂举行的濮粤生告别式将于本日下午三点向普通市民开放。公众可自行前往,凭悼追思。
此时是下午两点四十。
澳门卫视恰好在介绍濮言书文,她是濮粤生的母亲,祖籍江西,乐善好施,广结善缘,给佛祖铸过金身,给穷人施给热粥,电视上放出了濮家老太太生前的影像,她在某场慈善晚宴上现身,已近古稀,穿一身宝蓝晚礼服,配蓝宝石项链,步伐稳健,雍容华贵。
她是出现在林望月手机屏保上的那位老妇人。
于戎摸摸鼻梁,觑了眼林望月。林望月还是不声不响的,他穿好鞋子了,打开了另外一只纸箱。纸箱里的东西让他目不转睛,还让他笑了出来。
于戎凑过去一看,乍一眼,他以为躺在纸箱里的是一块黑得很不均匀,泛起奇异的光泽的布,等到林望月拿起这块&ldo;布&rdo;,在空中抖开,于戎才看明白,那是一席黑色的斗篷,全羽毛的。
林望月在身上比了比,乐坏了,笑个不停,却没穿,把它挂进了衣橱。
合好衣橱门,林望月看向于戎,嘴里发出咯的一声,甩了甩脑袋:&ldo;走咯。&rdo;
于戎便往他那儿过去,林望月一翻白眼:&ldo;器材!!&rdo;
于戎抓了抓后脑勺,把手机,相机,dv塞进背包,背上,走了。
他们到濮言书文仁爱救济堂时已经过了三点了,救济堂门口大排长龙,不少民众来和濮粤生作最后的告别。林望月肚皮饿,去边上买了两只猪排包,两杯奶茶,和于戎分着吃,吃完,他又跑去买了个蛋塔。有澳门卫视的记者来做节目,就在他们不远处,站在排队的人群前,对着摄像机有声有色地讲述濮生在世时的仁心善举。
或许是因为母亲言传身教的缘故,濮生亦热衷慈善,常年资助多所教堂,佛堂和学校义工组织,来悼念的群众不少都受过他的恩,大家的面色都很沉重,大家的衣着还都很朴素,只有林望月的西装,和他那两颗闪耀的袖扣最浮夸。记者开始挑选现场群众做街头访问,眼看离他们越来越近,林望月背过了身去,吃蛋塔,头也不抬,眼皮都不动一下。于戎跟着转了过去。那记者经过了他们。于戎几度想说些什么,但是林望月不响,他终归不好响。队伍慢吞吞地向前行进,林望月胃口奇佳,吃完蛋塔,队伍经过一间甜品档,他买了碗喳咋,趁热下肚,吃了一脑门汗,还问于戎吃不吃。于戎吃不下,他满腹疑问,根本装不下其他东西。
离救济堂大门很近时,林望月忽然开腔,和于戎说:&ldo;等等你要全部拍下来,知道吗?&rdo;
于戎点点头,一歇,迟疑着问他:&ldo;那……林导,方便透露下,具体是要拍什么吗?&rdo;
&ldo;捕捉戏剧冲突,展现人物关系张力,懂吗?&rdo;
&ldo;哦,那……全手持吧……&rdo;
林望月笑了。那是于戎熟悉的林望月的脸上会出现的表情了:狡黠,漠然,一览无遗的蔑视。
终于轮到他们入场了,来寄托哀思的普通市民需先在一本白簿子上签名,于戎单写了个姓,林望月则落款全名,把&ldo;林望月&rdo;三个字签得龙飞凤舞。
现场发放白玫瑰,他们领了两朵,跟着人群走进了救济堂的大会堂。那会堂吊着高高的穹顶,两边分列着许多排木头长椅,两侧墙壁上装饰有宗教气息浓重的油画。于戎大致扫了眼,讲的似乎是十诫的故事。摩西立在海中间,连海洋都为他让路。
林望月把白玫瑰插进胸前的口袋,于戎则拿在手里,他刚才那一眼扫过会堂,还看到了六台布置在会堂四角和从左右两个角度斜对着祭坛的摄像机,不像是媒体的,每台摄像机各配了一个摄像师似的角色,站在摄像机后观察着画面,耳朵里插着耳机,腰上别着对讲机,会堂一时有了几分片场的风味。
就在那祭坛上,那十字架下,那被百合花,丁香花,白色康乃馨,白玫瑰簇拥着的棺木两侧,一名身形丰腴,穿白色套装,戴珍珠项链,面庞雪白,眼圈发红,猜不透年龄的女人和另一名穿黑色套装,憔悴瘦削的女人黑白双煞似的各据一边。于戎一眼就认出来了,穿白套装的是大房太太,穿黑套装的是二房太太。有人来行礼,献花,大房先鞠躬回礼,二房再回一个礼,两人身后分站着四女两男,再后头是几个男人,几个女人,有年长的,也有年纪轻的。八个个头不高的男小孩儿,女小孩儿穿着黑西装,黑裙子站在大房太太前面,全都低着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二房太太前头明显太空了。
这时,对着祭台左侧的摄像机后的摄像师稍稍挥了挥手,嘴唇蠕动,说了些什么,大房太太身后一个穿黑裙子的女人往自己自己右侧站了站。那是大房的四小姐,她后面站着的是她的丈夫,他丈夫边上是她们的一女一子,他们的三女儿在最前排玩裙子上的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