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能回应的,只有也只能是,落荒而逃。
他比谁都清楚如今和珅的权势,被他知道他主子也未必会去保他‐‐于敏中跟了十五爷三年,也能被永琰轻轻巧巧地推给和珅任他借刀杀人除此大患‐‐而他,以十五爷待和珅之心,未必就是不能被牺牲的!恐惧一点一点地蔓延上来,只要,只要和珅知道冯氏与他当年之事……
长穗宫灯被夜风吹地纠结飘散,只听屋内忽然一声咳嗽,随即亮起了灯:&ldo;穆彰阿么?进来说话。&rdo;他忙收敛精神,深深地吸了口气,拍去肩上残雪弯腰进房,就地打下千儿去:&ldo;奴才给主子请安。&rdo;
永琰只穿了件月白单衣批着鹅黄披风,状甚随意地倚在榻上。
虽在外室,穆彰阿也能明显地感受到欢爱后的暧昧气氛,他却不敢望内室低垂的帘幔间看上一眼,只能低头道:&ldo;珍珠已经送去和府了。&rdo;
永琰冷淡地点了点头,轻扬下巴:&ldo;起来说话。&rdo;
&ldo;是。&rdo;穆彰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就着灯光飞快地觑了眼永琰的神色‐‐只不过一夜未见,永琰仿佛整个人都有了一种未知的蜕变,变的……更加冷漠,更加阴沉,也更加地愤世嫉俗,但那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冰封在他坚毅的神情下,却暗cháo汹涌,不知何日迸发‐‐&ldo;替我安排一下,我要见他吉王爷,要快。&rdo;永琰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信手去挑弄案上烛灯的灯芯,直到一只飞蛾靠进那明灭不定的烛火,扑地一声爆为灰烬,他的唇边才微微地绽开一抹冷淡的笑意,&ldo;筹备一下,咱们,要办喜事了。&rdo;
和珅原本以为永琰起码会别扭上几日,不料次日再见,永琰似没事人一般,照样对他嘘寒问暖,只是态度远不如从前亲密,和珅不由地暗自舒了口气,只当永琰业已回心转意,此后越发尽心辅佐不提。
乾隆四十三年暮春,乾隆指婚喜塔喇沁兰格格于皇十五子嘉郡王永琰,此乃乾隆登基以来满蒙联姻的最高规制‐‐他吉亲自从糙原护送沁兰格格抵京完婚,随扈彩礼不计其数,至五月初一吉时届,銮仪卫备采舆,内府大臣率属二十、护军四十诣王府奉迎,又因沁兰格格身份贵重别有不同,宫中有旨,赐半副鸾驾前往以迎,一路笙歌吹彻,光华绽放,耀满京华。
鸾驾至禁城西华门外,众步行随舆入,自乾西五所宫门降,女官导着那一身红衣遍环珠翠的少女下了舆,娉娉婷婷地扶进了宫。一向清肃严谨的乾西五所自然也张幕结采,辉煌灿烂,于这三千繁华中永琰一身纱制敷朱龙褂,覆着紫貂端罩,凝着张脸端迎堂前。
女官将扶着的手递给他,永琰轻轻握住‐‐那细白香软的手的触感,一如那夜的苏卿怜娇嫩滑腻‐‐却,远不是他要的‐‐这是他亲自为他挑选的福晋‐‐他的妻。
永琰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抬眼不自觉地开始搜寻堂上那个人的身影‐‐但冠盖云聚独他沓然无踪‐‐是了,这是他一手促成的婚礼,又要办地奢华富贵天下皆闻,他自然又该忙地脚不沾地。他朝西坐了,对着他的福晋互相行了两拜,在堂上观礼者的欢声雷动中,一杯合卺酒斟上,送至他的唇边。
琥珀似的宫廷珍酿中,倒映他平静无波的深黑的眼‐‐他终于一饮而尽,那酒没了往常的温吞甜腻,刺入咽喉,挖骨饶心‐‐与是礼成。
接下来,宫所设宴,大筵群臣,他吉王爷,亲族大臣,各官命妇皆列席咸与。酒馔三行,和珅才提袍跨入堂上,神色飞扬间顾盼夺人,他是来宣旨的‐‐永琰主动联姻蒙古,笼络的又岂只是蒙古王公的心?于是各色赏赐流水般地呈上,大加褒奖的最后,是一句&ldo;即日敕封永琰进嘉亲王位&rdo;‐‐他吉笑了,和珅笑了,所有人都笑了,惟独他,依旧抿着唇不动声色地站着接受相关或无关的祝贺‐‐象一个漠然的路人在对着这场不属于他的盛事隔岸观火。
皇宫内苑婚事自然不比民间,热闹非凡却绝不能失了礼数,福晋见礼毕便被搀回了房,这位蒙古来的娇贵格格在凤钿串珠流苏下已经模糊地看到了未来的丈夫是何等的少年英俊,可心中还未及喜悦,她就被人暗中告知,这个扶她进来的女子,就是在她之前入宫的‐‐皇十五子永琰的如夫人‐‐
她忍不住撩起繁重的凤冠,略带敌意地大量眼前这个女子‐‐苏卿怜素面朱颜不饰奢华,惟有拉翅头上别着一顶羽毛点翠头花,看来别致妩媚。她忙盈盈拜下:&ldo;见过福晋。&rdo;
&ldo;果然好姿色,怪不得王爷疼你。&rdo;沁兰头一偏,跟着的教养嬷嬷忙上前替她揉着已酸了一天的肩膀,&ldo;看来以后我都得多看看你的眼色行事了。&rdo;
&ldo;卿怜不敢。福晋入了宫就是奴婢的主子,只有全心伺候主子哪还敢有二心?&rdo;
&ldo;你最好记的这句话!我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rdo;卿怜的软言示弱并没使沁兰的怒火将息多少,&ldo;出去罢,杵在这看了也是心烦!&rdo;
卿怜忙俯地跪安退了下去,直到轻轻合上新房的门,她才望向空中如钩的新月,苦笑着想起在入宫前和珅同她说过的一句话‐‐&ldo;我与你是同一种人&rdo;……
不,不一样。和爷,你和我虽同出身微末,但我只有随波逐流明哲保身的胆量,哪及你意气风发端华内蕴‐‐所以,当初,我选择了入宫。但这位蒙古格格却似乎妒错了人,我再不智也看得出王爷他‐‐远远不曾在我身上留心。
卿怜的离去却不能使沁兰真的开心,更漏一点一点地逝去,她的男人,却始终不曾进了新房,她咬住唇,一滴泪水溅上手背,融着胭脂化成最深最苦的怨。
但永琰当然不曾去见苏卿怜,他此刻早已脱去累赘的婚服龙褂,换上象征亲王头衔的石青色绣五爪金龙缎袍,坐在书斋中,静静地等着那个男人。
门终于打开,吹进一丝初夏特有的混着花香的凉风。和珅看着这个修眉凤目越发俊美的青年王爷,淡淡一笑,伏下身子:&ldo;奴才给嘉亲王请安。&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