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偷的。”司徒湖山喘着说,“离离偷了淳于烈写给别人的一封信,我就是那封信里所提到的人。”要不是这里黑得像锅底,大约唐缈的目光就能把司徒湖山活生生烧出两个洞来。这位面容清癯、性格放旷的老者,他来历成谜,自称是唐家亲戚却又不被承认;他半真半假,穿着打扮像个道士却又从来不念经、不打坐、不吃斋,还自嘲为开道观的个体户。他亦正亦邪,对唐竹仪充满敬佩,对唐好和唐画两个小女孩满是怜爱,给抗日将领的遗言磕响头,却又偏偏偷了姥姥视作性命的钥匙,和离离狼狈为奸。他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边呢?毛选说,两面派者,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捣鬼,司徒湖山到底是几面派呢?唐缈说:“表舅爷,你……你居然跟离离是一伙的。”司徒湖山沉默无语。“那天我问你,你信誓旦旦说,离离和周干部是一伙人,说他们都是文物贩子,专门过来偷东西,得手了就卖到香港去。”周纳德听了,一边憋闷一边勃然大怒:“什么?我?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司徒湖山苦笑,还是不说话。唐缈问:“所以表舅爷,是你从祠堂拿了钥匙交给离离的么?”“差不多吧。”司徒湖山终于开口。“为什么?”唐缈问。“为了黄金。”司徒湖山说。唐缈简直说不出话来,他不相信司徒湖山居然是这么一个东西!还好对方解释了:“我不要黄金,我只想确认是否真有这回事,当年听唐竹仪提了一句,这事便吊了我几十年的胃口,眼看我也到快死的年纪了,就想在死之前知道答案。”“你不要?”唐缈问。“我要那些做什么?”司徒湖山说,“身外之物。”离离说:“我和老头在过来之前分了工,如果有黄金就全归我,然后我找人帮老头把道观大殿修好,算是他的辛苦钱。”“今年梅雨季节发洪水,把我那大殿的地基泡软了,房子塌了半边,非修不可。”司徒湖山说,“我们道观里七八口人还靠着大殿的香火钱吃饭呢”唐缈冷声问:“所以你偷了姥姥的钥匙?”司徒湖山叹气:“我来了几天,没发现家里有什么金银财宝,就见唐碧映对祠堂里的一只香炉特别用心,一天倒要去看三次,于是我就去香炉里翻了翻,找到一把钥匙。离离说一定是黄金宝库的钥匙,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偷出来给了她。”“你……”唐缈咬牙切齿。你把姥姥害死了!已经来不及计较这些,唐缈对离离说:“那钥匙可能是用在这儿的,赶紧交出来,否则大家都得死!”“没啦!”离离大喊。唐缈仍然不信,淳于扬却说:“是真话,钥匙不在他们身上。”“你怎么知道?”淳于扬大约不想让其他人听见,附身在他耳边说:“想想你的虫。”唐缈没听懂他想说什么。“你能控制数以万计的虫,可谓心想事成,为什么它们没帮你把钥匙找出来?”“……”是啊,为什么?甚至连个提示都没给。它们不是可以与唐画交流么?怎么也不跟小丫头说?难道因为它们不喜欢找东西?淳于扬说:“那是因为钥匙从一开始就不在我们几个身上,早在你拉起毒水深沟机关之前,它已经远在唐家范围之外了。”“不在身上……”唐缈缓慢重复。“偷钥匙的这两位——司徒先生和离离——动作可比你想象得快多了。”唐缈埋头回想,心说难怪难怪。姥姥昏迷的当晚,曾推测自己有可能被人调虎离山,也猜想钥匙应该还在家里,事实证明她双拳难敌四手,不但被人引出了好几里冤枉路,东西也丢得无影无踪。所以在唐家时,唐缈无论出什么招、怎么撒泼打滚甚至以生命相要挟都逼问不出钥匙——不在手头的东西,你让别人怎么交出来?他几乎是祈求着问离离:“你把钥匙送哪儿去了?”离离说:“我也不瞒你了,我除了里头有同伙,外头也有,这样才叫做里应外合。我把钥匙送出去给同伙了,他正在寻找江边的宝库呢!”唐缈说:“那让你的同伙来救人呐!”“可能吗?”离离反问,“我也闷得要死,如果能喊人来救命,我还用你提醒?”是的,不可能,他们进不来,就算进得来也下不来。“所以……现在怎么办呢?”唐缈痛苦地问。这问题没人能回答,他们和唐缈一样的无措。又是五分钟过去,狭小空间里的温度越发高了,聚集的二氧化碳叫人头晕眼花。也许人的情绪真能影响周边的环境,至少现在,在这个漆黑的坟坑幽室里,绝望已经像废气分子一样塞满了每一个角落。他们像是几条奄奄一息的鱼,在小瓮里慢慢熬煮着。淳于扬接过唐画,让唐缈往高处爬一两米,呼吸一点相对新鲜的空气。司徒湖山和周纳德却反其道行之,躺在地面上微喘,吸收凉气,节省体力。司徒湖山说他经历过大隧道惨案,眼睁睁目睹事件发生却有心无力,所以他怕洞。如今亲历此场景,是不是更害怕了?唐缈艰难地攀附在石壁上,心想:老子这讣告真不好写了,无论怎么写,都没老子死得惨!况且老子是自己跳下来的,想报仇都找不着对象!淳于扬更加艰辛,一只手托举唐画,另一只手还要为唐缈助力,三个人的姿势像个“丫”字型,两人在上,一人筑基。唐缈说:“淳于扬,别管我们,你也爬上来。”淳于扬拒绝:“没关系,大不了过几分钟你再换我。如果你能腾出手来,就拉画儿一把。”空气浑浊,氧气稀薄,在两米以下呆着就足以窒息,这个八十五米的深井已经静止不动几十年,原本就是需要佩戴防毒面具才能进入。淳于扬有防毒面具,可为了给唐缈腾挎包装姥姥的灰烬,他将其扔在了一旁。想主意,想主意,想主意……唐缈几乎无声地絮叨,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其他人。突然周纳德喘息道:“我……我们人太多了,空气……空气不够用,如果能……能少两个就好了!”“怎么少?”黑暗中有人问。周纳德说:“死掉两个!”死掉两个。如果这话从离离口中说出,大家都不会意外,可居然是周纳德。一个号称淳于扬祖父的徒弟、爱好中国文化的语言天才、秘密滞留超过十年的中国通,一个看上去除了会撒谎和打嘴炮基本没什么威胁的家伙,偶尔还会孝义当头,但他居然说:为了节约空气,死两个人好了。淳于扬冷冷问:“哦?怎么死?”周纳德说:“要不杀了?”“周干部,你是不是疯了?”唐缈问。周纳德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想得很周到!我知道死人的气味更难闻,但是我们可以不让死人腐烂啊,他的血还用来喝、肉还能用来吃啊……”“你脑子坏了!”唐缈制止他说下去。周纳德说:“小唐,要不你和你妹妹先死吧!”什么?“这是你们家啊,你们死了,也算回老家了,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啊!我可不能死在这里呀,我的家很远很远的,我要回去的啊!再说你们两个最年轻,肉最嫩、最好吃,我们一定不会浪费你们……”淳于扬怒喝:“周纳德,闭嘴!”周纳德说:“淳于扬,也可以陪他们两个去死啊,你不是喜欢唐缈吗?这里你最高最壮,你肺活量最大,说起来是你消耗的氧气最多啊,你是我们的敌人啊,你拖累了我们啊!如果不是有你在,空气不会这么快就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