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淳于扬看了一眼尸体,也是反胃至极,只得强忍着喉头的不适。那尸体的嘴唇都烂没了,牙关却咬得死紧,一时扳不开,淳于扬便问:“为什么要塞到嘴里?”唐好说:“弩张虫有一个特性,它会自然而然地为蛊让路,就好像父母照顾孩子似的。如果把浸透了的蛊血的蛊衣塞进尸体,里面的虫就会以为有新的蛊在此结茧,于是宽宏大量地把到嘴的吃食让出来,然后离开,这样便有机会抓住它们了。”“怎么抓?”唐好从湿淋淋的挎包里掏出了一块生蛇肉扔给他:“这样抓!”淳于扬抬手接过蛇肉,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说:“如果想把虫赶到这块肉上的话,其实不一定要将蛊衣塞在尸体嘴里。”说完,他转身将浸透了蛊血的茧子捅进了尸体眼眶中,那眼眶里已早已没了眼珠,只剩一个黑黢黢的深洞。淳于扬也顾不得恶心,用右手两指抵着蛊衣硬往里塞,一直塞到不能往下为止。他的左手仍举着那块蛇肉,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得手心一麻,肉上已经多了几个黑点,随后黑点越来越多,几乎要眼睁睁看着那块肉要在手中蛀掉,此时听到唐好叫:“来这里!”唐好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只大搪瓷茶缸,揭开茶缸盖子,对淳于扬喊:“这里这里!”唐缈等不及,抢过茶缸就朝淳于扬挪去,两人在中途相遇,淳于扬迅速将蛇肉扔进了茶缸。那茶缸里装的是半缸粗盐。淳于扬会意,抓住唐缈的手又舀了小半茶缸水,这才端平了说:“什么虫子都害怕浓氯化钠溶液是不是?”唐好靠近,“啪”地一声盖上茶缸盖,淳于扬便捧着茶缸用力晃,想让里面的盐溶解更快些。等他晃完,唐好又抓着摇了半天,唐缈要不是只剩一只好手,估计也得凑个热闹。“这方法真能行?”唐缈问。“没别的方法了。”唐好说,“姥姥说的。”唐缈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唐碧映暗地里横行一时,什么虫敢不听她的话?可她居然用这种土办法来杀家里的虫,这不叫掉价还有什么叫掉价?“为什么非得这样做?解药到底怎么落到日本人手上的?”唐缈问。弩张之二唐好却先问:“淳于哥哥,你先看看尸体上的异动停了没?如果还有虫的话,它们会在皮肤下面钻来钻去。”淳于扬转回尸体旁,稳定头灯观察片刻,说:“停了。”保险起见,三人又多等了五分钟,见那具肉山并没有多蛀一点,这才暂时放下心来,继续往前。淳于扬一手举着匣子,一手托着搪瓷茶缸;唐好攥着装血的塑料袋;唐缈把唐好的背包抢了过去,那里面装着好几块腥味扑鼻的蛇肉,他居然也能忍了。三个人在水中移动得越发缓慢,只能互相鼓励,咬牙坚持,正因为如此,话倒多了起来。唐缈又问同样的问题:“解药是怎么落到日本人手里的?”唐好说:“行,我从头说起吧——姥姥说‘弩张’这个名字是唐家主起的,在她老家的寨子里,这东西叫做‘长药’,长好了的长。”长药……这名字再直观不过,说明这个东西能够促进复原,愈合伤口,哪里破了很快就能长好。“哥哥,其实蛊并不全是用来害人的,有时候仅仅是当个工具使用。”唐好说,“你知道我们身体里都有蛊吗?我与画儿有,你和姥姥也有,可能我们身上少些,你和姥姥多些,但姥姥身上的未免太多了,多到会反噬的地步。”唐缈早猜到了,点了点头。唐好说:“弩张这蛊也是,姥姥是1937年夏天把它从老家寨子拿回来的,那一年夏天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清楚,先是七七事变,而后八一三上海又开战,我们家里有些人要跟着川军出川打仗了。”淳于扬一下明白了“弩张”这个名字的意思,和那首刻在牌坊上的五言绝句《剑客》异曲同工。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只为取敌人项上人头。他说:“我懂了,石井说此蛊有各种神奇作用,什么使人精力充沛,耐力增加,气力增大,伤口迅速复原之类的,所以是为了激发出川参战者的潜能,把蛊用在了他们身上?”唐好说:“没有的,弩张蛊的作用仅仅是愈合伤口,尤其是皮肉外伤,当年给自家人用蛊,是为了保证那些人能够活着回来。姥姥说打仗受伤难以避免,怕他们得不到及时救治,只能主动带点儿金疮药,等打完仗再回来解蛊。”“这蛊留在身体内年不会出问题,大家都知道,用蛊这件事也是当年大家商量过的,老家主他们都同意,不是姥姥和家主自作主张,解药原本也是在做的。”“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唐好叹了口气:“因为谁没想到家里居然有人会投敌啊!对了,那些神乎其神的疗效都是汉奸为了显示自己的重要性在日本人面前吹出来的,弩张蛊要是这么厉害,为什么抗战还要打八年啊?中国人人都可以当武神了!”淳于扬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丝怪声,好在另外两人并没有注意,以为他只是喘。“那年夏天,姥姥赶回老家寨子先取蛊,因为川军即刻要出征了,家里人也都在准备,用蛊的事情比较着急。弩张蛊的解药比较难做,据说是要等候时节抓各种毒虫,做一次要一两年工夫,老家里也没有现成的。不过当时大家都认为战争在一两年之内打不完,所以解药的事儿不急。”“然后淞沪战役打得太惨烈了,我家跟着出川的那些人居然一个都没活着回来,用了蛊也不行。想想也是,小虫子怎么能抵得过飞机坦克冲锋枪呢?但仗是一定要打的,家主说日本人是为了亡我国灭我种,但我们身在此,长在此,居住在此,衣食在此,祖宗坟墓在此,全家老小在此,除了以命相拼,没有别的选择,拼光了我们唐家,别人的李家、孙家、王家才有机会活下去。那时候老家主——也就是家主的爸爸——还活着呢,一句话成天挂在他嘴边: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姥姥说家里原本人丁不旺,全面抗战开始后只一年,家里连主带仆就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过了一段时间,贵州老寨传来消息说解药做好了,但是通往那边的道路都被战争阻断,姥姥坐不得飞机,于是家主就派另外一个人去拿。这个人是除了姥姥之外家主最信任的,是家主的堂哥,当年是学界名流,政界新秀,是我家最引以为傲、寄予厚望的人物。没想到这人取了解药以后,就带着老婆直接飞到越南河内藏了起来。”“家主等来等去也等不到这个堂哥的消息,多方打听才知道他人已经在越南,甚至还在那边生了个孩子。托人辗转带话去问,那人只说道路断了回不来,让家主不要着急,说他正在想法设法返回重庆。一直等到1939年冬天,才终于得到情报,说这人已经携家眷飞去南京,投奔汪精卫了,弩张的解药因此也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事情到这里就开始变糟糕了。弩张蛊留在身体内年不要紧,但七八年呢?十年呢?唐家人该怎么办?日本人那边,如果他们仅仅想到把蛊血像兴奋剂似的打在自己士兵身上还好,万一他们突发奇想,用某种方法把血里的蛊催成虫呢?弩张破茧化虫后异常凶悍,如果用做武器,不消几天中国人就被吃完了啊!”“姥姥得了信,舟车劳顿火急火燎地返回贵州,哪知道寨子早就被敌机轰炸夷为平地,唯一会做解药的老人也不知去向,解药彻底没了着落。这时候家里有好些人在军统做事,不停传来情报,说那汉奸与日本人约好了,只要在汪伪政权里给他一个高官做,他就将自己体内的蛊血也献出来。于是家主和姥姥商量过后,决定亲赴南京锄奸,他们想,大不了不解蛊,大不了唐家全家老小都赔上性命,但绝不能将弩张留给日本人做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