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解忧忙让乳娘将儿子抱了过去,忍不住对丈夫笑道:&ldo;我们中原有句俗话,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不养不疼,谁养谁疼。这句话可一点儿也不错。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自己的儿子尿了一身,不但一点儿不生气,反而这么开心。&rdo;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书房内的火盆烧得很旺,炭旺得就像透明的红玉,晶亮晶亮,闪闪发光,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
冯嫽正站在书房中。她身后还站着一人,披着斗篷,遮得密密实实,看不清脸。刘解忧进来后第一眼便留意到这个神秘的人,立即就猜到冯嫽今晚之神秘多半与他有关,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不安来。
冯嫽迎上来悄声道:&ldo;公主,我先出去了,我就守在门外,不会让任何人进来。&rdo;她轻轻地出去,带上了门,又放下厚厚的门帘。
那人掀下头上的兜帽,刘解忧一看到他的脸,疑惑的眼神变成了惊讶,心中猛地一抽搐,愣在了那里,失声道:&ldo;怎么……是你?&rdo;
两人目光一碰,刘解忧顿住脚步,李陵也是凝身不动。二人良久良久地对望,似有千言万语在这默默无声中已然传达。
李陵眼睛里闪动着难得一见的异彩,他仔细端详着她。她似乎还是那个解忧,面貌并未改变多少,爽朗,豪气,容貌、体态更显丰满,圆圆的杏眼中多了几分成熟,也多了几分沉郁。
刘解忧心中也在剧烈地翻腾,默默凝视着李陵,他明显苍老憔悴了许多。是了,他们已经有数年未见了,七八年是不短的时间,他早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又长年在边塞过着艰苦的军营生活,该有些风霜之色。
她听到过一些传闻,据说这位李少将军跟他爷爷飞将军李广一样,总被压抑在外戚手下,非常不得志。曾有人形容李陵在汉朝是最锋芒毕露而又长期不得志的人。她有时候暗暗揣测,这样的生活,应该会促使他衰老了很多吧?其实她常常担心自己已经不能准确地记得起爱人的样子,此刻当真看到他的面容,还是有些吃惊。
定一定神,再仔细打量,这才发觉他的样子其实没有太大的改变。衰老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的精神‐‐以前的李陵,是那么神采焕发、目光如电、飘逸潇洒,可如今……俊朗的脸变得苍白麻木,嘴角无力地松弛下垂;一直泛有星光的那双朗目,也黯淡了;眼中闪烁着的是游移不定的光芒,流露他内心无穷的焦虑、不安和迟疑难决。
她禁不住脱口道:&ldo;你……变了。&rdo;李陵道:&ldo;风雪依旧,人却老了。可是你,没怎么老。&rdo;
刘解忧幽幽地道:&ldo;想不到我们还能有相见的时候。我原以为……原以为这一辈子……&rdo;
那些本已经暗淡的旧事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她竟有些哽咽起来。多年过去,记忆依旧清晰。她这一生中最爱、最挂念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如何能不嘘唏感慨!
刘解忧不是问&ldo;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rdo;,而是说出&ldo;相见&rdo;的话,这让李陵更是生出一种怅惋来‐‐恼恨世事无常,叹息人生艰难。他重重跪倒在刘解忧面前,泣声道:&ldo;解忧,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我愿意死在你的剑锋下。&rdo;
西域路远,消息不通,刘解忧还不知道李陵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他又不肯起来,只得一样跪下来,不解地问道:&ldo;出了什么事?&rdo;
李陵再也忍耐不住,伏到刘解忧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大丈夫流血不流泪,铁铮铮的汉子,如此眼泪横飞。刘解忧从来没有见过李陵这样失态,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可怕之极的事情,也急欲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更知道此时若开口问他,徒然又勾起他的伤痛,空口安慰,也于事无补,当下只是紧紧搂着他,将他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他冷如寒冰的身子。
李陵把头埋在刘解忧怀中,感到她温热的身躯贴着自己,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缭绕在身边,听到她安详平和的呼吸声随着胸脯的一起一伏也响一声轻一声的有如天籁之音。他心中悲愤沉痛之念如怒潮退却的海面渐渐平复,迷迷糊糊间竟似又回到幼小的童年,自己正在母亲的怀中安然入睡……
刘解忧终于还是得知了经过。旧欢如梦,竟遭此大变,锥心之痛又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她为了联盟乌孙共破匈奴而远嫁万里,而他则投降了匈奴,侍敌为主。世事如风,谁都想不到会有今日的局面。但她还能说什么呢?自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该猜到发生了什么,否则他为何能来到乌孙?如果他不投降单于,便只有死去,再也无法见她一面。他的亲人均已被处死,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唯一的留恋。没有她,他根本无法摆脱过去。没有她,他无法超越已经遇到的死亡。没有她,他也无法了结今生夙愿。没有她,他又怎么对得起她?
她抚摸李陵的头发,悲伤地道:&ldo;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不会怪你。&rdo;
她感觉这不太像是她这种嫉恶如仇的人说出来的话。不过她确实这么说了。因为她知道李陵这个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是个慷慨激昂的男子,宁死也不会屈节投降匈奴的。但他确实降敌了,所以这句话也是她对李陵说的最后一句话。无奈而悲凉,是为大汉朝惋惜失去了一位难得的将才,是为李陵可惜,还是为她自己可怜?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