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父母回国,又要到非洲某国做大使,一家五口团聚在北京,陈国庆才明白杨曼对自己的恐惧可能不是出自厌恶,而是一个不再渴望幸福的姑娘,对正在走近的爱情生出的本能的慌乱和怀疑:杨曼的父母是最后一批&ldo;解放&rdo;的,还没有从&ldo;干校&rdo;
回到北京,便双双病逝。他们不是被&ldo;迫害致死&rdo;,这使得他们的死成了一种简单的和纯粹的不幸。杨曼失去外祖父之后又失去了父母,无论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成了一个孤儿。再一次单独相会时,陈国庆胆大起来,说出了多年一直想说的话:&ldo;杨曼,我爱你。没有你我将无法生活。我希望你能答应我的求婚。&rdo;、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生命中的不完美。他求婚的方式、姿态和语气都像曾在祖母客厅里出现过的一位绅土,后者当年向祖母求婚,遭到了婉辞拒绝,却没有因此失去尊严。今天他同样的一番话却让浑身惊颤起来的杨曼呜咽了。他后悔起来,以为自己把事情做错了,杨曼却擦干眼泪,用她那双像冬日北京晴朗的天空一样明净的眼睛望着他,轻声说:&ldo;我还以为……我盼不到这一天了呢!&rdo;
陈国庆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婚后内心的风景与其说是欢欣和激动,不如说是一派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美丽,天空、山峦、森林、沟谷、溪流与草地,都被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活了一次,清新、鲜亮、芬芳、悦耳。
他不是步人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是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回到了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真善美的理念之中。杨曼愿意跟他结婚,极大地治愈了他的自卑,但他也明白自己的生命仍是不完美的,他必须努力,使它接近完美。
于是七十年代末&ldo;文凭热&rdo;风靡全国之前若干年,陈国庆便开始了一生中第二个读书时期。他自学不是为了实现某个世俗的目标,而仅仅是为了完善自己。事实上他在杨曼面前的一点自卑中就隐含着对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父母的自卑,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无形中就被当作了他自我完善的目标。一个出身外交世家的子弟首先要学的自然是外语,陈国庆不是自修其中的一门,而是像祖母当年讲过的那样,要学就同时学英德法俄四门语言。军营并不是学习外语的好环境,但一个业余时间心无旁骛的人想做什么事是一定能做成的,何况他还有条件得到祖父母、外祖父母和父母的朋友的帮助。他也没有忘记学习自己的母语,当&ldo;文革&rdo;
后第一批走进大学的幸运儿毕业之际,陈国庆也自修完了大学文科的全部课程。
他还刚刚能流利地阅读各种古文书籍和外文书籍,陆续发还的祖父母的藏书就将他推向一个更广大的知识世界。读书已不再是为了学习语言,它成了一种经历,一种精神享受,一种嗜好和渴望。他在书的海洋里漂流的日子越久,越觉得腹中空无一物;或者说人类的知识如同广阔的原野,他窥视到的仅仅是一颗沙粒。再后来各种知识体系连同支撑它们的认知框架也一起消逝了,他看到的只是几千年来人类智慧的闪光和他们不懈地完善自己的巨大劳动本身。陈国庆通过学习使自己完善起来理想化起来的目标没有完全实现就真正懂得了,为什么学富五车的祖母就精神实质方面讲竟是那么谦逊、虚心和克己。陈国庆恍惚又回到了少年时期思索的旧问题上,认识却大大深入了:人的生命是美丽的,却不是完美的,前者正是通过后者表现出来的;不仅人和世界是不完美的,理想和天国的概念本身也不是完美的,它们不过是某种不断随着人类历史思维的变化而变化的东西,是人类追求理想和天国的过程中某一阶段的精神成果而已。
就像哲学是哲学史,而不是某种一度会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哲学思潮一样;人不可能使自己的生命和世界真正完美,却能够通过不停地追求完美使其达到较高的完美程度。他的心依旧向往着完美和天国,但不再会不能自容于凡俗的世界中了;他有了一个新的生活目标:不要骄傲,不要认为自己比别人好,要脚踏实地地活在人间,让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走向那可望而没有终极的美丽。
这几年是他的心灵充满安静和倍感幸福的一段时间。但是随着时光流逝,生活中的不和谐音也渐渐显露出来,让他总不能不为之苦恼。他难以理解,婚前那么坚强地经历了命运的风雨的杨曼竟变得那么脆弱,两地分居的日子在她几乎成了不堪忍受的酷刑,每次分别总要大病一场;父母已经离休,她与母亲的关系总也处不好;结婚这么多年,她仍然没有学会做饭,他不在的日子里,她照样天天吃食堂,吃得骨瘦如柴。她还有一块心病哪:婚后她一直没能生育。陈国庆不大看重有没有后裔,杨曼却像个最普通的女人一样,一直为这件事内疚和痛苦不已。他自己也有了问题:读的书越多,他的心得越多,他就越想把它们写出来,但部队并不是一个好的写作环境,不能提供给他一个可让他沉思冥想的书斋。他想到调回北京了,很快就有一家军事学术研究单位决定接收他。
战前陈国庆的调令就到了部队。他喜欢这一调动,它将使他的生活、杨曼的生活以及父母的生活都变得较为完美。但当一场战争袭来的时候,他还是决计留下来参战,然后再离开部队。像不少服役时间甚长却没有真正打过仗的老兵一样,他也总觉得自己的军旅生涯是有缺憾的,何况战争就在眼前,他怎能逃兵似地离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