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可以忍受全连任何人的轻蔑,惟独受不了这个年龄比自己小、又比自己优秀得多的人的鄙视!上官峰活下去比他更有价值,他有什么理由比前者更害怕死!
不,如果今天命定了大家都要死,他也要死在排长前头!他不能让上官峰比自己先死,他要带九班走到排长和七班前面去,让排长看到自己不是一个懦夫!
李乐猫腰奔跑在第二道堑壕里,不时回头朝身后的赵光明赵光亮看一眼。他是攻击行动开始前一瞬间决定把二赵兄弟调整到自己身后的。向高地上方运动时排长就对二赵兄弟产生过不满,现在他要亲自掌握他们,。也让这两个人亲眼瞧瞧自己还是不是一个听到枪响就朝卵石下钻的人!:他还是很快就把赵光明赵光亮忘了。刚接近敌人的扇面形火力覆盖区,听到子弹急雨般从头顶耳畔呼啸而过,&ldo;吱吱&rdo;叫着钻进堑壕两侧的泥土,他的内心又再次被那种简单的、不可名状的恐惧充满了!
李乐的生命深处,有一种他的亲人和战友都没有发现的悲剧性的东西。还在青少年时代,他的自信心、他的正处于生长中的独立人格、他作为一个人面对困难应有的坚定、沉着与勇气,都被母亲过高的、永远难以满足的期望摧毁了,从那时起,他在生活中习惯和期待的就只有失败而不是成功了。他的性格的另一面‐‐爱面子和敏感‐‐在特定的情境下,会使他蓦然热血拂腾,为某个他其实知道自己无力实现的目标下一份决心,但一遇到严峻的考验,性格和心理上的怀疑自然就会重占上风,将他的决心和理智一同淹没掉。这种时候‐‐过去是在考场上,今天是在战场上‐‐他除了无端的和巨大的恐惧,心里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他的脚步放慢了,却没有停下来,是战斗行动开始后作用于他的惯性的力量推动着他前进;他到了位于第二道堑壕西端那条向上的交通壕的入口处,还是这种惯性的力量,让他带九班拐了进去。刚刚在交通壕里跑了几步,转一个弯,下意识抬头向上一望,他忽然在这条几乎笔直上去的交通壕的顶端看到了敌人轻机枪喷出的一大团火光。没容他反应过来,几发子弹就&ldo;啪啪&rdo;地打在他右侧的壕壁上。李乐心中的恐惧一下无限膨胀起来,身体向左侧壕壁上一靠,本能地做了一个出枪动作!
随即他便听到了枪声!枪声是他身后的赵光亮打响的!看到班长在前面做了个出枪动作,始终处在高度紧张状态的赵光亮以为班长要向敌人射击了,也迅速在壕壁上出枪,匆忙打出了一串子弹!
接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其他人以为战斗已经打响,也伏在壕壁上向第三道堑壕内的敌人&ldo;噼哩啪啦&rdo;地打起枪来!
就是这一阵枪声过早地暴露了进攻意图,导致敌人将全部火力向他们倾泻下来。以后十几分钟,彻底丧失了理智的李乐把脑袋埋在壕沿下,浑身簌簌发抖,既没有看到八班长葛文义带人发起的英勇攻击,也没有注意到八班副秦二宝用一挺轻机枪同敌人进行了坚韧顽强的搏斗,这挺轻机枪的射击声只起到了下面一种作用:它让李乐生命中最后一根还勉强维系着的自制之弦越绷越紧,最后终因它的猝然消失而完全绷断了!
于是,秦二宝的轻机枪射击声停止后一分钟,从李乐隐身的交通壕里,人们猛地听到&ldo;哇‐‐&rdo;地一声大叫!随着这声非人的长长的叫喊,李乐一跃而起,爬上壕沿,身体摇晃一下,站稳了,又&ldo;哇哇&rdo;地叫着,狂乱地向高地上方的敌阵地扑过去!
战场就是这样让人做出了他们自己和别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李乐因面对死亡而恐惧;但当恐惧本身的沉重压垮了他的生命意志之后,他却会为摆脱恐惧扑向死亡!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正扑向死亡,狂乱之中他只是要扑向那使自己的生命承受不了的沉重,他想在此一扑中获得最后的解脱!
随着他的这一声叫喊,九班其他两名战士以为班长发出了冲锋的命令并带头冲锋了,也从交通壕里跃出,&ldo;哇哇&rdo;地叫着,冲锋枪口&ldo;哒哒哒&rdo;地射出一串串子弹,向敌阵地猛扑过去!
刚把秦二宝的轻机枪打掉的敌人显然被新的一次攻击吓慌了,堑壕内再次&ldo;呀呀&rdo;地响起一片鬼哭狼嚎,所有的子弹马上向李乐和他身后的两名战士飞泄过来。山坡上被夜色和一丛丛火光弄得半明半暗,他们弄不清楚向上冲击的我军有多大兵力,密集的弹雨就先把李乐后面的两名战士打倒了!第三道堑壕西端敌。
人的轻机枪手开头没看清大步冲上来的李乐,等阵地前的一团火光将后者从昏暗中突然映现出来,他像是给吓傻了,忘记了射击。他望见的是一个完全疯狂的人,褴楼的军衣上三处着了火;二目圆睁,脸上涂了一层污秽的油彩一样狰狞可怖,手握冲锋枪却不射击,只是&ldo;哇哇&rdo;地叫着,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冲来!敌射手遏止不住心中骤起的恐怖,也&ldo;哇哇&rdo;地叫起来,直起身子想跑,又像是忽然明白过来:跑是跑不掉的!他没有停止口中的嗥叫,伏下身子,几乎冲着跑到自己眼前的李乐的腹部&ldo;啪啪啪&rdo;
地扣响了轻机枪!
李乐摇晃了一下,倒在敌人阵地前沿;然后向下滚了两三米,被一些半燃的灌木挡住了。他昏死过去,旋即又被伤口处的剧疼和坡下传来的冲锋的呐喊声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