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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1页)

他那竭力修饰的凄美的脸,显出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怆然和憔悴之色,同春暗暗叹息。他知道,干同秋这一行享受盛名不过数年,大约十三四岁初次登台唱红以后,便有许多大佬出大钱奉承,使之有能力开设堂子,红遍南城、红遍京师;十六七岁到达全盛;十八岁以后便要衰落,因为人越来越象男子,被称作“浔阳妇而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同秋过年不就要十八岁了吗?

“师弟,同春真诚地劝道:“多积些钱也是正理。置些田产房屋,娶平生子……““不,不,我不要子孙!同秋突然打断师兄的话:“他们免不了也要操这梨园生涯,我宁肯孤独一世!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听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人难过。同春打心眼儿里原谅了师弟。

“师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儿个怎么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没有理会。我想请你荐个班子!”“师兄你要登台唱戏?”“嗯。”“你想进哪个班?唱什么角儿?”“哪个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随便,生、旦我还都能拾得起来。”“你要去给师父上坟?”“要去。也要挣口饭吃。同秋眼珠一转,问:“还要看看乔家母女姐妹吧?”“不用多问了。师弟肯不肯帮忙吧!““师兄是当年的梨园三杰,至今脍炙人口,任哪个班子,怕不要抢得打破头!这有什么难!师兄,三年没听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来!同春点了一出《桃花人面》,这是班子里常演的戏目。但同春并不唱主角蓁儿的段落,却作起博陵崔护那潇洒文雅的身段;他并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试一试《题诗》那一折的《落梅风》带三令:《甜水令》、《得胜令》和《折桂令》。

同秋为他轻敲檀板,笙笛悠扬,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错,开口便唱:[落梅风]:细雨洒轻寒,绿绣芳糙浅,隔溪的沙鸟几处如相见。满旗亭花开俨然,盼不见去年人面。

在这里有一句简单的道白:“此间已是她门首了。同春念得吞吐萦回、柔肠百转,随后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为甚呵村庄冷落,朱扉镇锁,春风静掩,桃李笑无言?可正是云离楚岫,雾散秦楼,玉去蓝田,则教我对花枝空忆当年。

[得胜令]:千种恨,向谁言?万般愁,空自怜。你可是化朝云阳台畔?俺怎能结同心古树边?盘旋,看水上双飞燕;迁延,听枝头泣杜鹃。

[折桂令]:望芳郊晴岚半天,看几个典春衣,行歌绣筵。谁似俺春恨绵绵,良辰无那,泪洒风前。哭如痴,吟如醉,海棠边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花下怎寻旧缘?枉自留连,漫自俄延,空目断烟波画船,空历遍云山墓田……同春连唱带做,唱得如痴如醉,做得活灵活现。到后来,他竟唱出了眼泪,敲檀板的同秋都看呆了。

唱完了,同秋停板,笛师停笛,笙师缓缓放下了玉笙,他们象睡着了似地愣了片刻,几双如醉的眼睛同时望着同春,又好象没看见他。终于,同秋先叹了口气,说:“真是太妙了!

师兄非但不减当年,简直是声情并茂,绕梁三日!笙师一个劲儿地打量同春,不知拿什么话赞美才好。老笛师弄清了他就是当年的云官后,捻着胡须笑道:“怪不得!

我说多年没有听过唱这么好的角色了嘛!搭班的事,包在我身上!……”当晚,同春住在了媚香堂。后来又来了些打茶围的客人,同春只得避到后院小屋里去了。

望着如海的天空,望着圆月和灼灼闪耀的寒星,同春的心里如沸腾了一般。出于自感自叹自写心情,他选唱了《桃花人面》,而演唱三令的结果,却使他心绪更加缭乱了。

他何曾忘记过梦姑?

不管怎么贫困,他都不肯卖掉那一副碧玉镯子;不管心里怎样怨恨乔家母女,他都舍不得扔掉梦姑留给他的唯一信物——那个精心绣制的香荷包。他见过优伶与狎客间的情爱,也见过张汉、粉儿与李振邺之间的情爱,他见得太多了,多得令他作呕。面对这些,他怎么不怀念少年时那纯美无瑕的情感?正如置身污泥浊水的恶臭中,回忆起一泓透明甘美的清泉一般,清泉愈显得美好,梦姑愈加令他怀念。他并不是没有成家的机会,张汉、李振邺都曾替他物色过。但怎么能与梦姑相比?虽然梦姑已属他人,成了梦里的姑娘,但他仍想找一个和她相仿的人儿。

张汉被囚、李振邺正法,他要娶亲,就更加渺茫了。

谁想得到,会有昨天的奇遇?

昨天,他当临时小工,在隆福寺帮一家花炮棚卖货。从入腊到元宵节,花炮都是热门货。但凡年前逛隆福寺,但凡家中有孩子,谁不买花炮过年呢?同春帮忙的棚摊子花色最齐全,除了一般花炮棚都有的大小花盒、各种鞭炮、烟花竿子、盆花瓜架之外,还特地办了几种新花样:水浇莲花、金盘落月、飞天十响、五鬼闹判,最响亮的名字是炮打襄阳城。

所以这一摊生意最兴隆,临时伙计柳同春也忙得满头大汗。

远远走来两个鞑子,一老一小,显然是来操办年货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专为挑担背筐的仆役。小鞑子硬拉着老鞑子在几个花炮棚间转悠过来转悠过去,这儿买几种,那儿买几样,最后停在同春守着的货摊前,爷儿俩叽哩咕噜地说着满洲话。

同春忙着应付别的主顾,没注意这一老一小,不料,一串清脆的、地地道道的京东话从那小鞑子嘴里甩出来:“卖花炮的!

每样盒子、鞭炮给我们来五个!五鬼闹判、飞天十响、炮打襄阳城,一样来十个!这下子同春可认清楚了,快活地大叫:“哎呀!费耀色!”

费耀色一愣,黑黑的眼睛一闪,跳着脚叫道:“同春哥!

是同春哥!你怎么在这儿!……玛法!玛法!苏尔登走过来,见到同春非常高兴,呱啦呱啦说了许多话,同春只听懂了几句,不过是问他这些年都在哪里,做什么事,如今过得可好,有没有娶亲等等。对这些问题同春一个也不想回答,只含糊地说:“都好,都好,费耀色长得这么大了,差点儿认不出来了。”他们说了好一阵,弄得那花炮棚主人不住地用眼睛瞪同春。要不是因为费耀色爷儿俩是满洲人,他早就扯开喉咙训斥他的临时小伙计了。机灵的费耀色一眼看到那主人的脸色,对爷爷说了几句满语,老人立刻对身后的背筐仆役招招手,从筐里提出一盒红纸包的点心,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铸成五福梅花形的小银锞子,让费耀色一起给了同春。同春心里感动,一个劲儿地推辞,费耀色就一个劲儿地强塞。苏尔登玛法指着自己的脸,笑着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费劲地说:“这个面子……不给我?同春不再推辞,向老玛法表示了谢意。苏尔登摸着胡子,嘿嘿地直笑,爷儿俩高高兴兴地走了。

玛法的黄狼皮帽刚刚消失在起伏的人群深处,费耀色又跑了回来,一把抓住同春的手,凑在他耳边紧张地说:“同春哥,快去救救梦姑姐姐吧!她快要活不成啦!同春疑心自己听错了,但双腿一时竟软了,嘴唇也簌簌发抖,心慌意乱到极点:“你说什么?”这句话是凭本能冒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说了没说。

费耀色一口气把容姑告诉他的那些事全倒出来了:小道士怎么娶了梦姑;怎么把一对双生女孩扔到山里喂狼;怎么趁她哥哥不在家霸占她家的田产房屋;怎么虐待梦姑,等等。临了,费耀色再三嘱咐:“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对容姑发了誓的,连对我爷爷也没敢说!……同春哥,我见过的人里头,数你最侠义、最好心肠了,你快去救救梦姑姐姐吧!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很为自己眼里冒出来的泪花感到羞耻,说完话,赶快转身,抹着脸跑走了。跑出十来步又停下,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再喊一声:“同春哥,可得赶早啊,就指着你啦!费耀色消失在稿人广众之中。同春浑身发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猛烈的嘣嘣心跳撞击着胸腔,太阳穴象有一柄锤子在急速地敲打,痛楚、愤怒、忧虑,一时都集中在胸臆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原来是这样的!梦姑受气了,乔家受气了,老道师徒必定是垂涎乔家的财产和梦姑的美貌!我,也受气了!……可是,小道人已经还俗,梦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柳同春是外人啊,有什么办法呢?……他双手抱住了头,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当年,同春是个倔强刚烈的孩子,敢斗骁骑兵,敢击登闻鼓,公堂上三十棍打下来,大人都要哭天喊地,他小小年纪却一声不哼。可是,自从进了京师,在梨园行过的是那样的日子,后来又跟了那样一个主人,天天见到的是那样的冠盖来往,世态人情在教训他,所见所闻、亲身所受的种种经历,象一层层沙土,掩埋了他的本性,他以为看透了世情,为人也变得越来越世故圆滑。梦姑,是刻在他心灵深处的青梅竹马的情侣,是永远和他那被埋藏的本性紧紧连在一起的。只有梦姑能够震撼他,能够唤醒他的本性,使他打破自封的厚壳,还原为早年那个性情刚正、侠骨柔肠的柳同春。

同春的心在颤抖,浑身在颤抖。他看见了什么?……啊,是遍体鳞伤的梦姑!她奄奄一息,痛苦无告地向他伸出双手,美丽的眼睛里涌动着泪,绝望地呼唤着:“救救我!救救我呀,同春哥!……”同春猛地站起来,额上青筋暴起,双手捏得咯嘣响,黑眉紧皱,眉梢几乎飞上双鬓,但他的眼睛却渐渐变得冷静、镇定,重又闪出象钢刀那样锐利而坚毅的光芒。

就这样,腊月十五的月明之夜,他造访了三年不曾见面的媚香堂主人。

正月初一,永平府虹桥镇上比往年热闹。除了秧歌、高跷、舞狮子,还请来了一台戏。这可不是一般的野台子戏,甚至不是县里府里的那些戏班子,这是京师有名的聚庆班。因此,四镇八村、周遭百里的村民,都早早地赶了来占地方看戏,一饱眼福。爆竹声击浪轰雷也似的,和着锣鼓声、唢呐声、车马喧嚣声、买卖吆喝声、呼儿唤女声,交汇成一片,直响到戏台前。戏台前更是人山人海。

《开门见喜》、《招财进宝》之类的节令开场戏已经演过去了,接着演的就是当时颇为盛行的《闹门神》。写的是除夕之夜,新门神上任,旧门神却不肯让位。钟馗、紫姑神、灶君、和合仙都被邀来劝解,旧门神执意不听。最后,还是九天监察使者下界查办,把旧门神和他的仆从顺风耳谪遣沙门岛了事。这是一出轻松的短喜剧,人们都很爱看。因为它是当令戏,写的除夕元旦,人物也是人所共知的家神;而戏中的旧门神,颇似官场上一些人的嘴脸,戏文把他骂得十分痛快。所以新门神指责旧门神的几段嘲骂曲子,竟有许多人合着一起唱:〔踏阵马〕桃符神传说与老三台(指旧门神),他贪图则甚?腌臜无赖,骨瘦枯柴,赤髭须都变雪白,只争些门面在,那管它百事虺隤,万口咍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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